北京的五月,半城的杨槐已经枝繁叶茂,达官贵人的府邸里更是花团锦簇,这满城的风光虽与水乡江南的艳景相比稍显逊色,但这清凉的温度却着实适宜得很。
细看诸处好,人人望柳身。京中百姓一到这时节都会四处走动,赏花、赏柳、赏风光,总之,处处都能显露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样子。
然而,尽管人间如此生机勃勃,但远在庙堂之高的内阁中却沉闷极了。那人还没走,各位阁员就已如失去主心骨一般,举足无措。
这天下午,在乾清宫的正殿之上,内阁要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大门高槛之内,所有与会人员此时已经就位。面向御座,左边站着司礼监的人,右边站着一排内阁的堂官,最起眼的当属靠近右边文官最里面的位置摆着的一把檀木座椅,但却空着。
“阁老身体最近怎么样了?”年少的万历首先问道。
“回皇上,昨日我去看过阁老,气色虽还不如常人,但听大夫说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望皇上放心。”路有径说道。
“既然如此,改日朕让司礼监代朕去看看,顺便带几个御医。”
“皇上圣明……”
“今日御前会议要议哪些事情?”万历道。
皇上发问后,众阁官竟左顾右盼无人说话。
“怎么,张阁老没来就没个先后章程了?兵部先说。”万历盯着桌前的文官们说道。
众人惭愧地低下头。
吴世菘拱手说道:“皇上,兵部这里有一项云南撤兵的军报,早朝已经公布过,现在内阁需要讨论一下战后云南二十万大军的裁撤和安顿,比如以往的一些闲散卫所已无重建的必要,若设营兵大营,在哪驻扎,如何分配,又怎样管理,这都需要议议。”
万历听他说完后,缓缓说道:“朕倒认为不必这么急,云南局势尚不明朗,我们这些远隔千里之外的人又怎能不听听云南主将的意见,况且张继贤通过这场战争也应该更了解旧有的弊端,所以由他来参与这个议题更加妥当。”
在万历说话期间,低着头的李乾兴眉头紧皱,心中深感不快。
见皇上把话说完,还不等吴世菘应声,他便立即接道:“皇上,张继贤只是临时的一个钦差,论其身份还只是个镇抚使,将来又怎能参与内阁议题呢?”
万历听罢,停顿了几秒,然后说道:“在内阁讨论不了,在早朝总可以吧。”
“其武将身份暂且不说,论资历怎么也无权参与……”
万历不悦:“朕就好奇了,去年云南边境之患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愿去那极边之地,那时也没见你们否定张继贤的提督头衔,如今战事完了,却拿出了个‘临时钦差’的字眼,揪着镇抚使的官阶不放,想干什么?”
路有径赶忙说道:“皇上,李大人只是一时拘于礼法,臣相信他并无恶意,望皇上见谅。”
李乾兴道:“是啊,皇上,臣并无恶意。”
“一时拘于礼法?”万历苦笑,“果然是老臣,变着腔儿的反驳朕。云南大胜,朕还没赏功呢,倒开始拿礼法说话了,你们把朕当小孩呢!”
听到此言,众人全体跪下:“微臣不敢,皇上息怒。”
“昔日,战时提拔为大将者,归京之时都会入朝述职,此事也无有不同。朕希望你们不要联起手来针对谁,尤其是在朕面前。”
“谨遵皇上教诲。”
“李乾兴,你侄子的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希望你不要继续沉痛下去,好好为朝廷的事尽心。”
“是,臣定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还有,李乾明失踪的事是朝廷大事,而你是他的兄长,朕也不好阻拦你去追究此事,但望你做事有分寸,定罪有证据,懂朕的意思吗?”
李乾兴趴在地上,咽了咽喉咙,委屈道:“臣明白了……”
“都起来吧!”万历伸手示意。
“谢皇上!”
路有径起身之后,又继续说道:“皇上,臣有一事要讲。”
“说吧。”
“臣听说,张大人在缅甸的时候曾命重兵打造港口码头,还亲自遣人出海。臣觉得好奇,就想问问这是不是皇上的安排?”路有径说道。
刚刚才教训了他们,却又听到张继贤的名字后,万历对此很是无奈。但着实没有由头让他再次大动干戈,于是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听谁说的?”
“看来皇上是不知道此事了?”
路有径竟然没有回答皇上的话。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朕倒认为所谓‘军务提督’应该有此权限吧!”
“若是为了战事,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据臣所知,那时缅南战事已经打完,此行为跟战争并无关系。不知这算不算是徇私或者是欺君呢?”
旁边的李归静听到此话一时也慌了,他立马说道:“臣认为可能是外务司的事。”
万历道:“哦?李归静,说说你的看法。”
“外务司下辖的各分支机构设于南北各边境,而且在乌思藏以西的外域也有我外务司的势力。从这次战争来看,外务司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猜想张大人应该是趁局势大好之时扩大外务司在海外的影响力,联通内外吧。”
“如此想来也有些道理。总之,路大人,你是否有直接证据证明你的言论呀?”万历道。
“望皇上准臣调查此事!”
“那就依你的所求。”
“谢皇上!”
“兵部还有事吗?”
“确实还有一件奇事,就在前段时间山西辽州起了一桩大案。”吴世菘说道。
“这不应该是刑部的事吗?路大人,你知道吗?”
“臣知晓,但此案不是刑名这么简单,已经送至兵部。”
“皇上,虽是山匪闹事,但却死伤众多百姓,连辽州官府都拿不下他们。”吴世菘说道。
“细细说来。”
“几月前,辽州芹泉镇民吴小乙一家上山打猎,遭遇山匪父叔皆死,之后,他去外地雇了三十多人上山寻尸,可又无一人返回,直至这时事情才闹大了,府衙出兵后更是损兵折将,竟未俘虏一人。”
“死伤多少人,有确切数目吗?”万历忧心道。
“前后死亡军民过百。虽说以上人员都被确认为死亡,但其实并没有数过尸体,因为尸体都留在山中,而官府士兵无法靠近,所以只能推定未归者皆死!”
万历疑惑:“官府竟无法靠近吗?怎会有这样的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把未归者全部认定死亡吧!”
“皇上,您有所不知,据山西来报,当时确实发出过剧烈的战斗声,那声音如同神机营的火枪,而且声音频率不是一般的密集,所以这才推断未归者皆死。”吴世菘说道。
“火枪?这还了得。六百里加急太原府,务必灭了他们,实在不行就调大同边军。”
“是,皇上。不管他们再怎么凶狠,也只不过是山贼,臣相信,仅凭太原军就能灭了他们。”
“好!朕希望如你所言,这件事你盯着点儿,顺便给朕查清他们火枪的来路。”
“谨遵圣命!”
“好,户部,说说国库的开支吧!”
“是……”
……
会议结束之后,路有径和李乾兴一起走出皇城,边走边聊着今天发生的事。
“看来路大人因为去年张继贤的事已经和我绑在一起了?”李乾兴说道。
“此话说得有歧义。应当是,在张继贤的问题上咱俩是一致的。”路有径道。
“对,对。可皇上好像很看重张继贤呀,此人到底有什么长处能让皇上这么欣赏他?”
“不需要别的理由?”
“何意?”
“皇上年少,想提拔新人,你我这等老人若过于执拗便会成为他的绊脚石,您不懂吗?”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
“首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皇上也慢慢长大要亲政了。所以不只是张继贤,就是那三十出头的李归静也日益被皇上看重。”
“唉,如此看来今日我真是多嘴了,老啦!以后我可要注意注意咯!”
“李大人,恰恰相反啊,以后你也要像今天这样!规章制度摆在那里,只要我们顺着礼法,皇上就怪不到我们头上。二十岁的小皇帝,你甘心让他抛弃你?不。我们要让他不得不倚重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