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寒假,吴琛心内受到的震动是巨大的。他和母亲的关系从僵局变成如今的母慈子孝。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他这一颗心,有了母爱的滋养,重新变得欢快、柔软起来。可他仍怕失去,虽然医生已经宣告母亲体内没有了癌细胞,可是当想到母亲被切去了曾经哺育过他的双乳时,他的心仍受着极大的恐惧。
他对母亲的情感虽没了早先的怨恨,可在新生发出的爱中却充满了愧疚、自责。他将母亲这许多的受难都归结到他身上。如果不是为了爱他,母亲也许不用承受这样大的痛苦。在她病好之后来找他时,他竟用那般恶劣的态度和刺人的语言伤害她,让她刚经受完病痛的折磨,再来受他精神的蹂躏。一想到这儿,吴琛便恨透了自己。他日日在心里向母亲忏悔,可这仍不能减轻他心内的负疚感。
实在心里难过的时候,他就到大梧桐树上去坐坐。大梧桐树上最后一片细小的枯叶也被北风带走了。如今它的枝杈又冷又硬的在刺目的阳光下傲立着。
吴琛爬到树上,他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在这上面坐着时,思绪更自由,想的东西很多,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他想起与苏杭一同坐在树上的情形。如果她在,是不是可以向她倾吐一下他心中新的郁结呢?这样一想,他突然觉得已经许久没见到苏杭了。
他喜欢和苏杭说话,她总是那么认真地听他说,无论他说多久,她都不会打断他。也许是因为太久没相见,只凭着记忆,吴琛将他们相处的画面大大的美化了一番。
整个寒假,不能见到苏杭,不能和苏杭聊天的日子是难熬的。他一个人在房里练琴时,常会想着她什么时候回来。想得太多,他便不能静下心来练琴。为了疏解心中的思念,他便找了一个日记本,在上面将想对苏杭说的话写下来。有时他写汉字,有时写音符,有时也会在上面写一首方才弹琴时从肖邦的曲子中联想到的诗。一个寒假,吴琛已经将一百页的日记本写了一半。
他的话并不多,但每一次想写时都会在一页新的纸上。
终于等到了开学,他迫不及待地去学校,因为开学这一天对苏杭是个特别的日子。以往都是南一下来敲他家的门,这一次他跑到楼上催促南一快点。连南一都被吴琛这破天荒的“变化”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明明已经吃过早饭了,但为了早点见到苏杭,吴琛仍拉着南一去早点铺买豆浆。他从没走到早点铺,眼睛就一直盯着早点铺的方向,等到了,又伸着头往里面探寻。苏杭背对着他们,侧着头在倒打好的豆浆。他期待地等着她回头能一眼看到他,可她一回头便被在他前面来买豆浆的人夺去了关注点。等前面那些人陆续走了,她才看到他。她咧着嘴冲他笑,惊喜中有点羞涩,她抬眼问他:“要什么?”
“花生豆浆,不加糖。”他答。
一个寒假,他都在期待与她见面,如今终于见到了,他满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他的眼睛不再沉郁,而是充满少年该有的活力与生机,他看着他的女孩小心、认真地为他装一杯豆浆,每一个动作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美好。
走到学校,吴琛在教室坐了好一会儿,苏杭还不来。他想让她去琴房找他,又不好意思让别人告诉苏杭。思来想去,他决定在她的桌洞里留一张纸条。终于绞尽脑汁地写好了,又担心苏杭看不到纸条,于是又换了一张大的演草纸,写完铺到桌上一看,又觉得太张扬。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在座位上踌躇着,最后他觉得还是用以前的方法最保险。他给奶奶打电话,说他今天要练《前奏曲Op.28》中的曲子,忘记带了。临挂电话时,他担心奶奶会自己送来,又特意嘱咐了一句:“您别再跑一趟了,让苏杭帮我带来就行。”
他早早就到琴房等着,虽然他知道,苏杭不会太早到。
苏杭比以往到琴房的时间晚了几分钟,他便胡思乱想。“会不会奶奶自己送来了?”“是不是她遇见了什么事?”“一个寒假未见,她是不是不喜欢和我说话了?”
他的情感还是那样丰富而敏感。
他那么容易患得患失。当十岁那年,母亲离开后,他便发誓再不对除了爷爷奶奶和南一以外的任何人产生依恋。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丢下,才不会痛苦。可是五年后他遇见了苏杭,那个人群中的落寞者。看到她因为自卑将自己流放到人群之外,他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起初对她只是同情,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驯养”是无声无息的。后来当他知道苏杭在门外偷看他——虽然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他以为苏杭心里也是偷偷喜欢他的。这种他以为的两情相悦的未经双方确认的喜欢,让他心内的情感在郁积五年之后,得到了一个大“爆发”。他对她的情感如冲下悬崖的流水,一泻千里。
终于苏杭来了,他不用抬头看,听她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她。他立刻从琴凳上站起身,冲到她跟前,道:“你来了?”
“嗯”苏杭点点头,从书包拿出乐谱拿给他。
“快来坐。”他欢喜地招呼苏杭,甚至有些手忙脚乱。
苏杭坐到琴凳旁,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礼物给苏杭。
“这是什么?”苏杭问。
“礼物啊。”他递给她,眼里都是欢喜,脸上满是羞涩。
“干嘛送我礼物?”
“生日礼物啊。”
连苏杭自己都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的爸妈从来没有给孩子过生日的习惯。
她恍然大悟,惊喜又尴尬地笑道:“我都不记得。”
她接过吴琛的礼物,道了谢,两人互相看一眼,便低下头傻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吴琛提议说:“我给你弹首曲子?”
苏杭点头同意。
吴琛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他一边看着苏杭,一边为她弹《生日快乐》。弹毕,他极真诚地看着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苏杭不好意思笑着,低下头,突然觉得一个寒假未见,再和吴琛坐到同一间屋子,同一个凳子上感觉怪怪的。她的心砰砰地跳,脸上的热脱离控制地从两颊蔓延到耳根。她知道肯定脸红了,可内心仍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吴琛看不到她脸红。
以前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话,也不觉得如何尴尬,今天整个气场和氛围都不对。有时抬眼看看吴琛,当察觉到他要看她时,便立刻低下头或看向别处。吴琛也是。有时两人的眼神在闪躲、退让中偶有交汇,都会在彼此内心引起不小的波动。
找些话说吧,苏杭心想,等打了早自习的预备铃,她就可以离开了。
“你假期过得怎么样?”苏杭问。
“还好。”吴琛答。
又是一阵沉默。
“你呢?”沉默之后换吴琛问。
“也还好。”苏杭答。
两人如此木讷又无聊的对答,让对方觉得很好笑,却又都忍着不敢笑出声。最后苏杭忍不住,先笑出声来,接着吴琛也笑起来。她将手指放到琴键上,不知怎地,竟毫无意识地触到了一个键,她被自己的行为惊到,张着眼看着吴琛。他看她孩子般不知所措的表情觉得好玩,又笑起她来。他也随意在琴键上按下一个键又一个键,还示意苏杭和他一起。
两人的行为如此幼稚,却在笑声和凌乱有趣的琴声中消融了沉默中的尴尬。
早自习的预备铃响了,苏杭要走了。他们两个意犹未尽的道了别。
刚出琴房的门,苏杭看到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人——背影有些熟悉。她经过时一瞥,发现是思涵。
“你怎么会在吴琛的琴房?”思涵质问道。
“哦,我来给他送乐谱。”她答。虽还是轻松的语气,但已经从思涵看她的眼神感受到了敌意。
“你喜欢他?”思涵直逼问题的核心。
“……”苏杭不答,脸红地看着她,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你不说话什么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思涵发了急,气得跳脚。
“我们是同桌,你不要乱说。”她的回答那么没有底气,为了不让思涵从她脸上窥探到她心底的秘密,她转身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说,“快上课了,咱们快回教室吧?”
思涵紧跟其后,她用力地拉住苏杭,让她停下来听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吧?”
苏杭点头,不语。
“那就好!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不要做伤害我们友谊的事。”她一贯强势的气场压制着苏杭。好像她说了苏杭一定会做。
苏杭心里很不喜欢思涵这样对她讲话,可她还是点了头。
思涵见苏杭点头,她立刻转换情绪。她挽着苏杭的胳膊,头靠在她肩上,用一种比平常交流更柔和的口气说:“在咱们班,你玩的最好的也就我和晓鸥。我们友谊的小船千万不要因为其他什么人而翻了啊。”
她一贯的巧言令色,除了用友谊来牵制苏杭,还搬出“早恋”这种在苏杭看来绝不能触及的“禁区”来吓唬她。
她虽没有直说,但每一句话都在陈述苏杭和吴琛走的这样近如何不好。如果不小心传出流言蜚语,她自己尴尬还是小事,如果传到老师的耳朵里,家长的耳朵里,事情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苏杭自然是害怕的。她从小的价值观里,“早恋”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思涵的话令她心神惶惶,走到教室,反复思量后,她便将那还未拆开的礼物,放进了吴琛的桌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