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上学阶段,开学的第一天总让人印象深刻。
对苏杭而言,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更是如此。
台市实验中学与她的乡村初中是如此的不同。第一节课班主任周时康便带领着他们的十几位任课老师来班上做课程宣讲和自我介绍。学生们将桌子围着教室排成一个圈,四十位同学靠墙而坐。老师们则挨个到中间做自我介绍和课程宣讲。
周时康是高一十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开场做了一首诗,据说每一年迎新他都会即兴作诗。他身穿黑色中山装,黑框眼镜严谨地悬在微塌的鼻子上。他身材高大,讲话时挥斥方遒的样子,像极了苏杭从电视上看到的民国文人。
班主任说完,其他老师相继自我介绍。最令苏杭吃惊的,竟然还有外教老师。她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外国人。他叫詹姆斯·怀特。一个英国老头,很绅士。他热情地和同学们打招呼,很幽默的讲了一个笑话。周围的同学都笑,可苏杭只能简单听懂几个单词。她红着脸瞧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觉得自己倒像个外国人。讲完笑话他又选同学做游戏,他拿出几张卡片,上面是一些单词,学生要根据单词向另外的伙伴用英文句子描述,让对方猜出是哪一个单词。答对者将获得一张他从家乡伯明翰带来的明信片。
当他用英文问,谁愿意尝试时,班里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兴奋地举起手。他选了两男两女。这四个同学的英语口语好到让苏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的比她的初中英语老师还好。他们三言两语、通俗易懂地便描述出了图片上的单词。紧接着,詹姆士站在中间瞅着学生,说他还要进行一轮,同学们争先恐后的举手。他环顾四周,嘴角露出顽皮的笑,说这一次要从学生中选两个最不积极的。靠窗角落最前面的张晓鸥和最后面的苏杭入选。詹姆士走到苏杭面前,很礼貌的弯下腰向她问好。他用了“How do you do!”。苏杭紧张地起身回道:“I'm fine.Thank you,and you?”
她机械蹩脚的发音,以及错误的回答使周围的同学忍不住发笑。苏杭红着脸,低着头,她想所有的人一定都在看她。
詹姆士作出一个“嘘”的手势。他告诉那些笑的学生,“Be a gentleman or a lady.Okay?”他立刻用蹩脚的汉语对苏杭和张晓鸥说游戏的规则。
苏杭描述,晓鸥猜,他们描述的是一只大象。苏杭用简单的句子描述出来,晓鸥很快就猜出来。她们也获得了詹姆士的明信片。回座位时,班主任带头给这两个同学鼓掌。他说:“给他人鼓掌也是给自己加油。下面有请体育老师自我介绍。”
……
老师们离开后,轮到同学们互相认识了。
丁思涵先给苏杭打招呼,她声音悦耳动听,和她又高又胖的外表一点也不搭。苏杭开口一讲话,丁思涵就忍不住想笑。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这么别扭。一股浓重的乡下口音,字一个一个从她嘴里蹦出来。她憋住笑,听苏杭继续说。苏杭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说了。
“你是农村来的?”她问苏杭。
苏杭点点头,满脸通红。
“那你挺厉害。”她这话说的让苏杭听着很不舒服。她低着头翻开语文课本,想以此来拒绝和她对话。
丁思涵哼着张靓颖的《天下无双》,当唱道那句“此爱天下无双”的时候,她整个人完全沉浸其中。她闭着眼睛,双手抖动着,仿佛置身于舞台之上。她的嗓音的确美。苏杭被她的歌声吸引着,也被这个胖胖的女生身上强大的气场吸引着。她很特别,很张扬,也很自信。
班上的同学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乍一看,大家没什么区别,都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可你仔细听他们的对话,才知他们之间的世界原来是如此不同。
班上的女生在聊韩剧,聊偶像,聊暑假去日本京都的见闻,聊大英博物馆的各国艺术品,聊上周末去电影院看《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也聊肯德基与麦当劳谁家的汉堡更好吃……这些新词汇不断的涌入苏杭的脑袋又从她的脑袋里溜走。这完全不同于她的初中生活。
在初中的班级里,她和她的同学之间也会聊电视剧,都是国产电视剧。他们的村子里那时候还没有有线电视,都是一些地方台,所以她们看到的电视里的东西与城里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也会八卦自己喜欢的明星,不过没有她们那么狂热,这里的同学叫周杰伦“杰伦”,而她们叫“周杰伦”。
苏杭和她的同学之间也从不会伸出脚看对方的鞋子是什么牌子。她们上初三时还穿蓝头或红头的体操鞋,她们的衣服都是集市上二十几块钱一件的,颜色鲜亮,容易起球。她们没有花钱做过头发,也不知道哪一家的理发师好,更不知道哪种发型是当下流行的。她们好多人都是在村子里花三四块钱理个头,目的不是为了好看,只是为了利索。当然如果理得好看些,她们会更开心。大多数的她们极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们把精力放到学习或者家庭上,她们更早地体谅父母的不易,她们也更早地懂得生活要很努力。
新环境与旧环境的巨大差异,她与同学之间的眼界的差异,让自卑与好胜心在苏杭心中相互厮杀。她一会儿后悔,应该去县城上高中,一会又立志要通过期中考试证明自己的实力。一会儿为他人的嘲笑而苦恼,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只不过她是乡下来的。“乡下人”这个名词在过去十五年里从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引起重视,这一刻,她觉得这三个字好像混身是刺,刺得她的自尊心缩成一个小团,隐藏在心灵的角落里。
她趴在桌子上,沉浸在无人理解的悲伤中,沉浸在过去欢畅的岁月里。
丁思涵拍拍她的肩膀,说要给她介绍班上的同学。苏杭点点头,接受她的提议。
“这个班上除了你,我基本都认识。这都是原来初中部升上来的。”好像这些同学都是她家的客人。
她热心地从第一排挨个给苏杭介绍。
“第一排靠窗左边的那个女生,叫张晓鸥。她是我小学同学,她妈管她特别严,除了班里前五名,不许她和别的同学打交道。但她学习不怎么好,性格比较孤僻。”
的确,她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她同桌,叫辛子墨。这个女生特别张扬,作文写的很好。很会拍马屁!”最后那句是苏杭始料不及的。
“中间桌那个,郭靖明,咱班第一,全校前十。数学、物理超级好。从初中就立志考耶鲁大学。”
陆陆续续班上已介绍了大半。到倒数第二排时,丁思涵指着靠墙的一个女生,说:“她叫程呦呦,曾经是初中部的‘部花’。”说到“部花”这个词她忍不住笑起来,“非常自恋一女的,觉得自己超美。她要考中央戏剧学院或北京电影学院之类的。志向就是要红。”
“还有,她明恋咱们班南一。”她指指坐在程哟呦后面的南一。苏杭看过去,没仔细看他却瞥到了带着白色耳机听歌的吴琛。他沉静地坐着,后背挺直,双手放到桌上,十根手指在桌面上上下起伏。
苏杭缩了缩身子,生怕他一回头就看见她。
刚才的表现太糗了。她的心如小鹿般乱撞,她的脸像苹果般通红。她侧过脸面对思涵,假装认真地听她介绍。
“南一是超级学神。今年据说还参加了高考,成绩都过了一本线。他爸以前是大学老师,后来到北京创业,算是个富二代。他舅舅就是咱们班主任。他不但学习好,篮球也很好,是咱们学校第一个能扣篮的人。你猜他多高?”
苏杭摇摇头。
“一米八九。目前是全校最高的人。”
后面的话苏杭也没仔细听,下面该介绍吴琛了。
丁思涵说了那么多人,唯独说吴琛的时候没有用手指,而是胳膊拄着桌子,手托着下巴,凝神注视地说。她的声音不像刚才带有某着不屑的情感,而是充满了某种如诗的浪漫。
“他是吴琛,音乐才子。咱们学校三届合唱比赛都是他弹琴我领唱,每次都是第一名。我爸和他爸以前是同事。他们家是教育世家,爷爷奶奶都是退休教师。你不觉得从他侧面看,有点像王力宏吗?”
丁思涵说他足足说了有十分钟,她好像对他很了解,但好像又很陌生。她说的都是些除了他本身以外的东西。关于他这个人,只有外貌上的夸赞,才能上的惊叹,再没什么了。
说完了班上所有的同学,该说说她自己了。可她却瞧着苏杭问:“你呢?”
苏杭腼腆的笑着说:“我……我没啥可说的。”
“说说你的家乡,你的初中,兴趣爱好都可以。有没有喜欢的人也讲一下啊。”
“我家在禹水县启明镇苏侯村,我毕业于启明中学,平常喜欢爬树、看星星、看夕阳、看电视、绣花,没有喜欢的人。”她认真地显得有几分呆板。说完自己,理所应当要问下思涵。思涵好像就等着苏杭这一问。
她像准备登场的演员,等报幕人一报完幕便全情投入的开始自我介绍。
“我爸是初中部的校长,我妈是高中英语组组长。我喜欢唱歌,拿过市里的歌唱比赛第一名。”她既骄傲又表现出一种与她性格不符的羞涩,她洋洋洒洒地向苏杭历数她从小到大获得的歌唱比赛大奖,还有某些大人物对她的赞赏。
听完丁思涵关于班里同学的介绍,苏杭再一次陷入深思。
她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思考与他人的“社会差异”。
面对骤然变化的环境,让她在人群中无法找到自己的坐标。这一天,她产生了对人生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