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让在场的族人们纷纷骚动起来,一个个族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吃惊地望向号角吹来的西方。巨大的圣树在暮色中仿佛巨石般沉默,落日的余晖在它身后也显得单薄了,号角声正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圣树前的空地就是圣木族平日举行集会和树葬仪式的地方。
圣木族的号角只有在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才会吹响。而这个时候吹响的号角,通常情况是因为一件事——又有族人突然丧命了。
族人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食物,自发向圣树前的空地上走去,很快汇成了一条流动的人潮,人群中嗡嗡发出一声声不安的谈论声:
“又出什么事了?”“快去看看吧!”
“喀巴!”阿雅脸色唰地白了,手中的胡胡果咕噜噜掉在地上,小娜娜的眼泪更是夺眶而出,她清楚地记得前几天也是在号角声中看到了小叶脸色苍白的尸体。
阿雅就要从地上站起,却因为心情激动而两腿软绵绵的,几乎扑了一个踉跄。
一只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了她,阿雅定睛一看,却是苏定一只手扶住了她,另一只手正牵着娜娜的小手。
“娜娜,别哭哈,乖!”苏定先安抚了一句,接着转头向阿雅问道:“阿雅嫂,怎么回事?”
“喀巴……喀巴他会不会出事了……”话没说完,阿雅嫂已是带上了哭腔。
苏定心中一沉,但抬眼看到阿雅嫂和小娜娜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沉声说道:“别慌!还不一定是什么情况,咱们去看看再说!”
虽然苏定的这具身体年纪还小,但他表现的镇定还是感染了两人,小娜娜收敛了哭声,阿雅也不再神色惶急,六神无主了。
“走!去看看!”惊惧一去,阿雅身上自然恢复了力气,忧心丈夫的她开始快步向圣树前的空地跑去,很快汇入了奔行的人潮中。
苏定弯腰抱起仍然泫然欲泣的小娜娜,也跟着阿雅跑去。只不过苏定卧床初愈,跑了几步就心跳气喘,眼看着阿雅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人丛中,苏定只好喘息着放下了怀中的小娜娜,改成牵着小娜娜的小手向前走去。
“小叶,你快点啊!阿雅跑前头去了!”小娜娜焦急地催促着。
“我……跑不动了,等……等我歇会……”苏定心跳如鼓擂,感觉心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小叶,你的手心怎么全是汗啊?”娜娜忽然说道,她望了望苏定喘着粗气的苍白面孔,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再催促,反而懂事地说道,“小叶!你累了,咱们走慢点吧!”
苏定点点头,两人手牵手缓步前行,很快就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圣木族的领地也并不大,以苏定和娜娜的龟速,从靠南的吃饭地方到靠西的聚会地也就盏茶的功夫。
远远地,族人们沉默地伫立的背影映入眼帘,号角声早已停止,只余阵阵凄厉的哭号声传入苏定和娜娜耳中,让两人心头一紧,竭力加快了脚步。
穿过稀疏站立的人群,苏定的心情也愈发忐忑起来,手心中娜娜的小手也揪紧了,她也感到紧张了么?
终于来到了人丛的前列,苏定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和娜娜一起定睛看去。
茅草席上平放着一具尸体,几个族人正围着趴在他身前,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身形。
苏定扫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到躺着的尸体面目,但也观察到围坐的族人中没有阿雅,心里不禁一松。倒是小娜娜突然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孩童,喊道:“图库?”
图库怔怔地回过头,露出一张淌满泪水的圆脸,他不断抽噎着,表情痴痴地望着娜娜,隔了好几秒才又嚎啕起来:“阿波死了!呜呜呜——”
“哎!是他的爸爸图波!那只矮脚犀本来都被我们杀死了,结果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雷石族的那帮黑爪子!抢跑了我们辛苦抓到的矮脚犀不说,波土兄弟还不幸胸口中了一记雷石,当时就没气了,哎!”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落在苏定的肩头,喀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身边,阿雅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心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苏定这才注意到,喀巴裸露的左前胸上明显有着一块焦黑的痕迹,隐约散发出一丝焦煳的气味。
苏定和娜娜顿时紧张起来:“阿巴你怎么了?没事吧?”
“有啥好看的!”喀巴一看他俩要围过来细看,忙挥手把他们赶开,更是打掉了阿雅查看他伤情的手,线条刚硬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压低声音道,“一点小伤死不了!”
“呸呸呸!说什么死字!”阿雅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点,眼眶也有些红了:“下次一定一定小心点儿!知道吗?刚才听到号角声,我的腿都软了!”
喀巴眼神一顿,脑袋微微点了点算是答应了,目光仍然注视着场中。
阿雅还要说什么,却见喀巴低声道:“噤声!”阿雅这才回过神来,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即收敛情绪,住口不言,转而望向前方。
苏定也将视线重新落回到场中,这时心中没了牵挂,他开始仔细打量起场中的情况来。
在图波的尸体后方不远,静静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红肤老者,岁月的沧桑在他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让他的皮肤看起来颇有点像老树皮。此时他正双眼微张,默默地注视着失声痛哭的图波亲属。
苏定注意到,他穿着一件褚褐色的麻衣,虽然看起来很简陋,但却是苏定在族里见到的唯一一个穿着衣服的人。
“不用问,这个肯定就是大巫了!”苏定不由打量起他脸上红黑相间的条纹和头顶上插着艳丽羽毛的花环,看起来确实比其他族人要华丽很多。
“好像也是年纪最大的人……”苏定观察了一会才发现,自从自己醒来以后,除了眼前的大巫,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老年人。他环视一圈,发现在场的族人年纪最大的也就只有中年而已。
“难道他们年纪大了都呆在屋里,不用参加族里的集会吗?”苏定心头略微有些疑惑。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大巫突然抬起了一只手,向场中环视了一圈,也不知道是不是苏定的错觉,大巫的眼神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只听大巫沉声道:“族人们!今天,我们亲爱的族人图波,不幸在狩猎回来的路上遭受了袭击,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说着,大巫张开了双手,朗声道:“族人们,让我们以虔诚的心,祝福图波投入圣树大神的怀抱!期盼吧!让我们在圣树大神的怀抱里相逢!”
“呜——”低沉的号角声又一次响起,族人们纷纷跪拜了下去,苏定回过神来,一边回忆着脑海中隐约的印象,一边模仿着身边族人的姿势,耳畔传来大巫苍劲有力的话语:“树葬仪式,开始!”
图波的亲属抬起他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向身后的圣树。
苏定和其他族人一样趴伏在地上,一边目送着几人的背影,一边和族人一起合唱着仪式的歌谣:
巍巍圣木兮
亘古长青
佑吾部族兮
泽被绵荫
生得汝赐兮
神由汝分
死投汝怀兮
魂归汝心
巍巍圣木兮
亘古长青
佑吾部族兮
泽被绵荫……
圣树族的这首歌谣曲调简单,歌词也只是简单的重复,但数百个族人唱歌时全都神色肃穆,有的族人甚至眼底时而涌上一抹晶莹,庄严浩大似乎发自心灵深处的歌声更是让苏定油然感到了一种心灵的战栗。
苏定不由自主地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开始专注地和族人们一起吟唱起来。
突然他的歌声戛然而止,瞳孔骤然睁大,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图波的尸体瞬息间被拖拽到圣树的一棵树干上,无数不知名的触手从树干上伸出,密密麻麻地扎满图波的全身,苏定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眼看着图波的尸体渐渐变成圣树一样的红褐色,苏定的脸色也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开始从额头滴落。
终于,图波完全变成了圣树一样的红褐色,再也看不出他原本的轮廓。
“这……这尼玛哪是一棵树,这分明是个妖怪啊!”眼前的一幕让苏定心神剧震,正恍惚间,他竟然看到一个惨白的人影向自己飞速射来,电光石火间便窜到了自己身上。
“不要!”苏定恐惧地跳了起来,神经质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
突然,他的动作蓦地顿住,颤巍巍地抬头仰望:
一股沧桑浩瀚的感觉从圣树身上磅礴而出,仿佛一个无与伦比的庞然大物从沉睡中苏醒,天空都仿佛阴暗了下来。
“扑通!扑通!”苏定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地狂跳。在它如渊似海的威严下,苏定感觉自己就像是巨龙脚下的蝼蚁一般渺小无助。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道深邃的目光照射在自己身上,强大的威压似乎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一般。
苏定再也承受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