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危兆
雪片纷纷扬扬,仿佛无休无止地下着,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渐渐亮起,显露出被白雪覆盖了大半的城墙轮廓。一夜过去,金河县城的积雪已能没过脚踝,走不多远就能在地上看见被积雪压折的零星断枝。
“叮铃叮铃!”“嘎吱嘎吱!”
马车的铃铛声夹杂着踩踏积雪的声音渐渐响起,刚刚敞开的城门已有一队人马缓缓行出。跟车的伙计个个步伐稳健,随身佩戴着趁手的兵刃,还有数辆插着镖旗的马车,俱都吃雪极深,人声隐约传出,显然车上还载有不少人。
最前头一辆车上,驾车的赫然便是苏师傅,甫一出城,他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那小子没来是吧!”紧跟着的车上,一只手揭开车窗上的帆布,露出骆豪的半个脑袋,他随意扫了一眼,帆布便即放下,随后便听见一声冷哼:“不用管他了,走吧!”
“大当家,不等等么?天寒路远,这小子赶不回来也属正常,说不定稍等片刻,他便过来了!”苏师傅有些着急,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句。
“胡闹!兹事体大,怎能有闪失?等他一个,让我们一群人都在这喝西北风么?嘿,反正他自己选的路,也怪不得我无情!”
车厢内的声音异常坚决,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苏师傅也无奈何,正要一甩鞭绳,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前方大喊道:
“大当家,你看!”
官道上,一个被白雪覆盖的人影正快速奔近,很快便能辨认出苏叶的轮廓。
苏师傅哈哈一笑,迎风甩了个响鞭,粗大的嗓门远远响起:“小家伙,这边来!”
吆喝声中,苏叶很快奔来,骆豪掀开车帘,神情隐有不虞,劈头便问道:“怎么搞的?来这么晚?”
这时他才看到苏叶的脸色出奇的差,他急喘了几口气,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跌倒,沙哑的声线仿佛从喉咙里撕扯出来一样:
“穆老伯,去了!”
一句话说完,他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睡极不安稳,苏叶只觉时而置身火炉,时而又回到了昨夜那彻骨的冰寒中;时而梦到了穆老伯的音容笑貌,时而浮现出圣木族里的点点滴滴……不知过了多久,苏叶在颠簸中缓缓睁开双眼,只觉浑身虚乏、嗓子更是干渴无比。
“你醒了?”耳畔传来苏师傅惊喜的声音,他探手摸了摸苏叶的额头,“唔,不错,烧也退了不少,来,喝口酒水暖暖身子。”
“咕嘟咕嘟!”辛辣的酒水灌入喉管,割喉般的灼痛过后,苏叶却明显精神为之一振,眼眸顿时明亮了些许。
一旁的苏师傅看着,眼中露出会心的笑意:“小叶,身体底子不错嘛,比我想象中好得快!你呀,也太不顾惜自己身子,竟从前天烧到今天,若不是我们这些武师常年靠身体吃饭,多少也懂些医理,搞不好你还有性命之忧。”
“啊?我竟睡了这么久?”苏叶忍不住游目四顾,只见明亮的光线隐约透入车厢内,显然天还未黑。
“是啊!现在肯定已是申时了,估摸再过一小会就要黑了。你这小家伙倒好,眼睛一闭一睁,咱们已经出了金河县了!”
苏叶闻言大窘,说起来他们振远镖局其实只是一个小镖局,一般最远也就能在附近几个县里走动走动,再远一点的地方便不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了。像这次去榆林城,也就是大概三四百里的距离,若不是大雪封路、滑陷难行,七八日也尽可到了,即使如今路途艰难了点,半月之内也必能赶到。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全身刺痛,不得已又躺回了床上。龇牙咧嘴的模样,让正抿酒解馋的苏师傅禁不住摇了摇头:“是不是身上好多地方都疼得厉害?嘿!说起来你也真够厉害,全身上下淤青十几处,硬是撑着在天亮前跑了回来。你知道么?像你那晚的跑法,不说寒意刺骨,脚下稍有不慎就是跌落峭壁、粉身碎骨的下场,也亏得你祖坟冒青烟,愣是没啥大碍地跑了回来。”
苏叶一时默然,那一夜视线受阻、脚下又滑,急着赶路的自己到底摔了多少跟头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是顿了顿,他却低声说道:
“能进这个镖局,可以说是穆老伯用性命换来的,我又怎能不加倍珍惜呢?好好学好本事、安身立命,才是对他的最好报答吧!”
苏师傅笑意一敛,神情变得郑重,他轻轻拍着苏叶身上的被子,不由长叹道:
“有志气!有义气!小家伙不赖,我料定你来日必定出人头地!说起来,这段时日大家也尽都知道了你的为人,要不为啥大当家要你跟着我出来跑这一趟?正好你现在要休养,左右无事,我便正式教教你走镖的规矩罢——不管本事多高,若不明白这些,只会把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难,甚至到最后寸步难行。”
“走镖在外,忌讳很多,话不能乱说、饭不能乱吃、栈不能乱投!”
“镖师的行话,也叫唇点,是咱们出门在外用的暗语,既方便弟兄们之间的联络,又能防备着外人偷听、走漏了风声。”
“比如吃饭叫盈腹,睡觉叫闷蜜,生人靠近叫风近,路遇盗匪叫黑门槛,前有荆棘叫恶虎拦路,车子围成阵势御敌叫轮子盘头……”
“不相熟的客栈,绝不可用饭或投宿。即使是相熟的,也要仔细打探,饭食必用银针或猫狗试毒,客栈房间必须紧锁门窗,挂好铃铛或是旁的易响物件,人多的话,最好留人值夜……”
苏师傅一桩桩娓娓道来,神色郑重,声音低沉,全无平日的嬉笑之态,苏叶也知道这些内容的重要,听得格外认真。再加上他那源自脑海异宝的出众记忆力还在发挥着作用,是以苏师傅往往只教了一遍,他便记得八九不离十。苏师傅每每发问,他往往能对答如流,让苏师傅大感惊奇,直夸他聪慧。
如此这般,每当苏师傅轮岗歇息时,便会教授苏叶这些个江湖规矩,而苏叶也渐渐恢复过来,两天后他也开始能轮换着顶替下苏师傅和另一个李师傅的差事,在一些不紧要的平坦空旷处,学着赶赶缰绳、吆喝两嗓子了。
又过了两日,连每日出镖前的晨练他都不再缺席,身手重新变得矫健。
这般整日赶路,除了有些舟车劳顿,苏叶甚至比平日在镖局的打杂还清闲三分,只是他那双打量四周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会凝神默查,丝毫没有松懈之意。
“小叶啊,你可记住了,走镖时最危险的便是头车、尾车了,是以咱们这坐头车的,务必加倍提防——尤其是这一趟镖,颇有些不寻常呀,虽然以往骆大当家也经常亲自与货物同乘一车、以备危急,但像今次这般几乎寸步不离的却也稀罕得紧。总而言之,这次加倍小心,总不会错!”
苏师傅的交代言犹在耳,苏叶又怎敢掉以轻心,没见骆大当家一路上的谨小慎微,别说一路与镖银同乘一车,就是吃喝拉撒都须臾不离镖车十步外。偶尔觑见他的正脸,便见他国字脸上的一双眼睛时不时便划过丝丝精芒,仿佛稍一发现不对,他便要立刻暴起发难!
不知不觉,从金和县城出来已有十日光景,随着积雪渐渐融化,路程也愈发顺坦,眼看便已接近了榆林郡城,许多镖师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仍然轮班值守,但神态间已不远如甫一开始的全神戒备了。
“驾!”
李师傅一边操控着缰绳,一边吆喝着,苏叶坐在他身旁,正凝重地望着前方,眉头不知不觉蹙起。
“啾啾啾!”
不时有饥饿的鸟雀从空中掠过,四处寻找着可充饥的食物,李师傅日久无聊,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笑道:“小叶,你箭术不是很好么?不如多射几只下来,一会到了客栈,弟兄们还能解解馋!”
苏叶忙摇了摇头:“那可不太好,李师傅,野味事小,走活(押车)事大啊。”
说着,他微微担忧地说道:“不知怎么地,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前面不会有啥状况吧?你看,这道路似乎不大好走了!”
“嘿!能有什么状况!前面的乌鸦岭,是有一帮匪人,却是我们道上的朋友,每次意思一下也就过去了!嘻嘻,若是路上顺当一些,说不定今天便能交了差事,晚上找个窑姐儿快活快活呢!”李师傅哈哈大笑着说道,由于左右没人,他也就口无遮拦了一些,并未用镖局中的唇点。
“噤声!”身后车厢传来一声低喝,紧接着前帘便霍然掀起,苏师傅一步跨出,满是不悦地斥道:“前面就是乌鸦岭了,山高路滑,点子却也扎手!你还是进去罢,前面我来!”
李师傅自知失言,支吾了两声,灰溜溜进了车厢,不过这一段路本也该轮到苏师傅了。虽然同为头车的趟子手,但苏师傅的武艺明显比他高明很多,地位也自不同,险要些的地段都是苏师傅亲自操持。
虽然自嘲是大路货色,但苏师傅的威虎枪法其实甚为精湛,在振远镖局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可以说,要不是他嗓门响亮兼自告奋勇,苏师傅根本就不用跑来作这卖嗓子的活计。
乌鸦岭不愧是一处险地,车厢明显颠簸了许多,车轮碾在凸凹不平的路上,不断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噔”声。崎岖的道路两旁,尽是陡峭的山石。即使是午后的日光,也几乎被遮蔽了大半。厚厚的积雪上偶见错落的各类脚印,深一脚浅一脚中,不用提醒吆喝,众人自然便打叠起精神,警惕地四下张望。
不知为什么,苏叶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暗自警醒的同时,又希望只是自己多心了。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转过一个山坳,便看到数丛荆棘横在道前。
“恶虎拦路!”
苏师傅和苏叶同时大吼,车厢内,骆豪双眼忽张,刺目的剑芒倏然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