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山东大旱,庄稼收成锐减。
哪怕已经有了康熙雍正七十年盛世的基础,仍然抵不过一年天灾。仅仅一年的大旱,一些少地少田的百姓,就已经耗尽了家里的存粮。
粮食究竟都去了哪里,无人得知。
自然灾害各种各样,接连不断,持续十三年之久。到乾隆十三年的泰山封禅才算平息。
山东,潍县,攰村南口。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从一座小院里的屋内传出来,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巴掌声,铁锅铁勺撞击在一起的声音相互交错。
“爹,爹,你别打了,不要再打娘亲了。”小男孩哭着喊着,求自己的父亲停手。但是紧接着他就被他无法抗拒的力气推倒在地。
一个面容娇弱的年轻妇女撑起身子缓缓站起,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紧接着脸上再次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无力地倒在地上。男子觉得还不解气,又跟上两脚,让妇女蜷缩在那里。男人的眼睛通红,表情狰狞。再抬起脚要再踹时,腿被人抱住,是刚刚推到在地的儿子。
“说好了的,你偏偏把人家给的卖身契烧掉。天灾人祸,过两天又要征粮了,家里拿什么给那虎狼之官。”男人痛恨自己的妻子烧掉立好的契约,但是,他从没想过,任谁家的妇女或者一个母亲遇见这种事,也不会配合的。
男人蹲下,眼里含着泪,缓缓擦去儿子的眼泪。然后抱起儿子就往门外走。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跟你拼了。”年轻的妇女强行撑起身子,拿起依靠着院墙的铁锹,照着自家丈夫的肩膀就抡了下去。
男人咬着牙,忍着痛,没有停顿,走出了院门。门里的妇女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却没有回头,脚步沉重。
女人双眼无神,跪坐在那里,缓缓撑起身子,也不顾形象,爬行到门边,坐在门槛上,仿佛再也没有力气能举起头,她把头倚靠在门框上。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从男人决定开始,她已经哭了半个月了,对那个狠心的男人,她已经绝望了。
女人心里其实还有最后一丝的期盼,她盼望着她的丈夫能够良心大发,能够不那么狠心,能够照顾她的感受。
天快黑了,女人没动,村路上的远方,出现一个身影,她的眼神泛起了亮光,近了,身影近了,越来越清晰,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暗。
女人双手紧紧撑起门框站起,等到看清男人面容的时候,终于露出凄美的笑,然后向后倒去。
“圆芮,圆芮?”男人喊了几声,轻轻地探了探妻子的鼻息,发现只是晕了过去,他没有办法,抱起妻子进屋,放回床上。
第二天,女人醒了,却不吃不喝。
第三天,女人饿晕了,还是不吃不喝。男人没有办法,把抓回来的药热了又热,女人闭嘴扭头,男人气急,最终把药倒掉了。
第四天,征粮的来了。家里剩下的一点粮食都拿出来了,却仍然不够。衙役砸毁了所有能用的家具,然后狠狠地威胁,“明天来了,要是还交不齐粮食,一律按抗拒缴纳赋税逮捕”。
衙役走了。男人收拾完家里,背起妻子,往县城走去。
男人想着,妻子这是心病,若是能与儿子待在一起,或许就能吃下饭了,病也就好了。
“这是卖身契和钱,你拿好,然后赶快逃荒去吧!我家老爷善心大发,招收佣人,我也是看你妻子还有几分姿色,能进田府,才买下她的。”
“官家,您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我儿子。我想看看他怎么样了。”
“看什么看,入了田府,好歹能吃一口饱饭,不至于被饿死,好不容易不哭了,看一眼,又要哭个不停,我可没那么多闲心。钱拿好。等过几年回来了,可以多挣点钱,来田府赎人的时候,我念在这些年天天买你家的蔬菜,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快点滚吧,别烦我了,要是等会我烦了,说不定就不买你妻子了,让她跟着你饿死算了。”
“好,好,”男人点头,应承着,然后后退着,“好,”他缓缓转身,“知道了,谢谢东家,”庄稼汉子百十斤麻袋压不弯的脊梁,“过几年,我来赎人,我一定来赎人。您等着我。”男人不断地鞠躬,不断地恳求。直到买家离去。
男人缓缓起身,准备回村,在这一刻,那两三袋大米小麦和蔬菜都压不弯的脊梁,终于有了弯下去的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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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天过去了,官道上逃荒的人越来越多了。男人也终于找到了一行人,他们互相作伴,继续着各自的逃荒之路。
“走过路过的难民们注意了啊,我家老爷善心大发,给路过的难民派发粮食了啊!大家排队领点吃的,再上路吧!粮食不多,各位多多担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拉着几辆马车堵在官道上,大声吆喝着。
一行人立刻排在队伍后面。
“哎呀,粮食不多了,最后一点干粮了。”大户人家的管家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拿出一张面饼,当着难民的面吃完,拍了拍他的肚子。他的这一声略带惊讶的叫喊,让排队的人立刻炸了锅。
人群开始骚乱,排在前面的人立马向前挤进,然后动手抢夺干粮。
男人也在其中,不抢不行,没有这点粮食,根本活不下去。
男人抢到半张晾干的菜饼,然后转身就跑,后面追着几个人,想要抢夺他手里的半张饼。
男人被追到,被围在中间。发粮的管家看见骚乱,叫人收拾马车,已经赶着车跑了。没人管他们。
男人没有办法,急中生智,他拿起手里的半个菜饼,咬下一块,然后吐在手里,又再次咬一口新的,再吐。“各位大哥,我吃过了,你们要不要,分你们点。”
几个人脸上涨红,把他们也气得,男人也没看清谁动的手,他被一脚踹到在地,然后被人按在地上暴打,直到从官道边打到田里的大树旁,才作罢。
那真的是摩擦,几个人拖着他走到树旁,然后拍着他的脸,挑衅地把他咬过得饼捡起,然后丢在他眼前,抬脚,落下,转圈。咬下的一口饼子被踩烂在地。
几个人走了,男人露出傻子一样的笑,他手里还簒着几口呢!他已经想好了,一天吃一口的话,就能多撑过四五天了。
前方是一片森林,听当地人说,一个下午就可以穿过这片林子。一行人再次聚在一起,在官道上缓慢前行。
当地人还说,这片林子里两边都是山,山上有狼有虎,到了晚上更要小心狼群。这给所有的逃荒者心中都加了一道枷锁,在天黑前,若是没有穿过森林,等同于给狼送食。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走出林子。身边已经再没有另外的逃荒百姓了,唯有他们一行十几人。
路边传来一声啼哭,任谁听一下都会听出来,那是婴儿的哭声。
一行人中的一个妇女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婴儿,睡得安稳,没有哭。不只是她,一行人都瞬间明白,这个婴儿不在他们的队伍里。
“哎呀,好好地,你们停下干嘛?撞邪了,快跑啊!听说这一代有鬼装成婴儿哭,吸过路的人的阳气。你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鬼不找我,我走了。”第一个人快速向前走去。
“奇怪,我就说嘛,怎么听到婴儿哭了,一定是邪魔作祟,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第二个人嘀嘀咕咕走了。
“没出现幻觉啊!怎么有婴儿哭呢?”第三个人装装样子,四处看了看,然后向前走去。
“走啦。没人哭,大家伙别看了,天黑之前,还要赶到前面的破旧寺庙里过夜呢!”第四个人也走了。
“不知道是谁家的可怜孩子啊!”第五个人摇一摇头,也走了。
“大家别看了,天黑后,狼可就出森林觅食了,这荒郊野岭的。”第六个人追上前面走远的五人。
“哥,我们也走吧!”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跟身旁的人说。
“嗯,走吧!看也没用。”第七第八个人走了。
“哎哎,你们别走这么快啊,等等我。”第九个人咬咬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追上前面的队伍。
“阿成!你抱着。”抱着孩子的妇女将孩子递给丈夫,然后走进路边的草丛里,抱起那个哭着的婴儿,走到田里的树后去。过了半刻钟,才走出来。她默默地把婴儿又放回草丛,和丈夫离去。第十个,第十一个人都走了。
第十二个人无奈地摇摇头,跟着走了。
一行十三人。第十二个装模作样走了,走的时候,默默地看了一眼路边的草丛,留下了眼泪,他想起了他年幼的三儿子。
男人也跟着走了。他自己的妻儿都养不活,又怎么去照顾路边的弃婴。
天色又暗了些,林子边却又走回来一个男人,他走进草丛,抱出一个婴儿,放在草丛里的他多余的行李也不要了,擦擦婴儿嘴边刚刚沾上去的奶渍,捡起还能拿上的行李,快步向破庙走去。
男人不是心狠的人,若不是活不下去,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已经后悔无比了,但是却没有办法,此时更是不可能回去。他心里默默许下誓言,一定要把妻子儿子们都赎回来,让他们再也不用挨饿,天天吃肉,再也不用挨饿。
队伍在缓慢前进,也在缓缓壮大。一个大老爷们,不跟女人,却抱着婴孩。
卖完了自己的儿子,卖完了自己的妻子。却放不下了路边捡的孩子,他心里不忍心。这个孩子,他的家人丢弃了他。就和他丢弃了他的孩子一样。
他本是个忠厚老实又淳朴的庄稼汉子,却丢弃了自己的行李。只为能抱起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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