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细小的枝节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今天这个庞大的网络。没有任何多余的要素,一切都是密切相关的。并且现在,一切的原点也将在此呈现。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白发的青年蜷缩在湿漉的船舱一角,眼球在微闭的眼皮下匀速转动着,低吟的话语从他抽动的唇缝间断续翕出:“行不通的。。。新思潮是行不通的。一切都为时已晚,苏联。。。已经没有希望了。”“喂,还在忙着说梦话啊!醒一醒,我们快到了,起来收拾行李吧!”一只手轻拍着青年的脸颊,把他从睡梦拉回了现实。“快到了么?”青年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船角那盏摇曳着渐将熄灭的油灯。此刻,是凌晨三点,舱内尤是一片昏暗。“我刚才,说什么梦话了?”“你说苏联已经没有希望了。哈,现在的年轻人啊,不知道脑瓜子里都在想着些什么!苏联佬才不会垮呢,即使再过一百年,它也依旧那么强大。”把青年叫醒的中年人一脸憨厚敦实的表情,用一嘴的东北腔说道。“是埃。。也许真的只是梦话吧。”青年苦涩的笑了笑,拉开船帘,眺望着漆黑的江面。他的眼中,充满了迷茫。“好了,你快收拾行李吧,准备下船了。我等会儿还要忙着卸货,没空再来提醒你了。”中年人拿起腰间挂着的军用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挥着大手往船头走去。“知道了。多谢你,大叔。”青年点点头,开始把身边的一些东西收拾进他的绿色背包。
这,是漂泊在鸭绿江上的一艘小货船,时为1990年5月。船从中国吉林出发,即将到达目的地——朝鲜的新义州。
“请问火车站怎么走?我想去平壤。”
刚上码头的白发青年,用一口并不很纯正的朝鲜语向一个卸货工问路道。“去平壤?”卸货工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青年,说道:“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我。。。我是乡下来的,去平壤探亲。”青年低下头,说。虽然当时“偷渡”这个词还未在朝鲜诞生,但他还是想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异国身份,以免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哦,火车站就在那边。现在这么晚,已经没车坐了,只能走过去。”卸货工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说。
“谢谢。”青年朝他鞠了一躬,便往前走去。即使是五月,深夜的街道也格外寒冷。青年缩起袖子,在街上乱走了几个小时才终于找到火车站。他的鼻涕挂了出来,几乎要冻住了。 本来,他是可以在新义州过一夜,等天亮后再出发的,但他发现这里的宾馆比火车站更加难找,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做一个夜行人了。缺乏方向感,是从小就被亲戚们夸赞聪明的他唯一的缺点。“我想买一张到平壤的票。”“哦。”售票员抬起已睡得臃肿的脸,撕下一张票递给了青年。火车在六点发车,离现在还有几十分钟,他必须在候车厅里坐上一段时间。他选了一个离钟比较近的座位坐下,从绿色背包里拿出一块干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尽管是在夜里,但候车厅里还是有三位数以上的乘客百无聊赖的坐着,他们大多都在打瞌睡,有的人还把棉被裹在了身上。看着秒针嘀嘀嗒嗒的走过了一圈,青年陷入了沉思。一路走来,他发现这个国家的人,脸上大多只有两种表情——灿烂的笑脸和坚毅的常态。“几年前,我国家的人们也和这里一模一样埃”这种感叹使他产生了仿佛进入时光隧道,回到数年之前的奇妙感觉。实际上,寻回这两种表情,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对社会主义有着极端信仰的他认为这两种表情中封存着宝贵的灵魂,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印记。他想在这片土地上重温中国已经遗失,而朝鲜仍旧完整的保留着的美好记忆。
当然,那时的他还并未认识到,灿烂的笑脸之下所隐藏的其实是僵硬和做作;坚毅的常态之中所遮盖的则不过是彷徨和麻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年的困意也渐渐爬上了眉头。正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本如死水般平静的候车厅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他的长相十分清秀,一头黝黑的头发显得格外飘逸。而这时,另外一个乘客也恰好要去洗手间,他似乎很急,埋着头快步向前走着,两人硬生生的撞了个满怀。“喂,你走路不看路的吗?”乘客发着牢骚。“啊,对不起。”年轻人用他细腻悦耳的声音道歉道。 本来,在民风淳朴的朝鲜,这样一件小事是可以就此解决的。但不巧的是,这个年轻人开口所说的竟是一句日语。“日本人?”乘客听到这句日语,刚才还耷拉着的眼皮一下子精神起来。“喂,你是日本人吗?来我们国家做什么,你这日本狗!”乘客一把抓起年轻人的衣领,把他逼到了墙角。由于历史的原因,日本和朝鲜的关系并不和睦,任何一个日本人来到朝鲜都是不会受到欢迎的。“不。。。不,我只是。。。”年轻人见面前这个大汉来势汹汹,一时没有了应对之辞。显然,他是会说一点朝鲜语的,刚才只是一不小心说漏嘴才说成了本国语。但愤怒的乘客自是不会就此罢休,他继续大声吼道:“混账东西,你来我们国家做什么?难道几十年前你们做的还不够吗?大家快看,这里有个小日本!”这个人的喧哗声,引起了候车厅里一部分人的注意。“小日本?可恶,我爷爷就是被日本鬼子杀的!”“把我们国家害成这样,他还有脸来?”“该不会是间谍吧,难道日本对我们还不死心?”人们渐渐议论开来,越来越多人把厌恶,甚至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
“你手上拿的什么,给我看看!”大个子朝鲜人一把抢过了年轻人手里的火车票,“什么?你要去平壤?你去我们平壤干什么?我们的首都岂是让你这种小日本去的?”大个子说罢,三两下就把车票撕了个粉碎。这时,很多其他的乘客也聚拢了过来,他们围成一个小圈,把年轻人拥堵在内。“听好了,臭小子!要么,你就滚回日本去!要么,你就马上下跪,给这里的每个人都嗑三个响头!你们国家不是不承认在朝鲜杀过人么?现在我要你当面道歉!”——群情激奋之下,也不知是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很快就获得了广泛的响应。要求下跪的呼声不绝于耳,年轻人被重重的推倒在地上。候车厅里有几百号人,每个人都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小鬼子生吞活剥了。这种情况下,一旦酿成暴力事件,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了人群中:“你们要对我弟弟做什么?!”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背着绿色背包的青年朝这边走了过来。“你弟弟?”“是啊,他是我弟弟,怎么了?”青年气势十足,用朝鲜语大声说道。“他刚才说的可是日语,怎么可能是你弟弟?他是一条日本狗!”“你听错了吧?我弟弟怎么可能会说日语!”青年一边扶起倒在地上的日本人,一边态度强硬的说。“是啊,这位大叔听错了。”弱不禁风的日本人借势靠在青年的臂膀上,他的样子像女孩一样楚楚可怜。“告诉你们,别以为我们兄弟俩是从乡下来的就好欺负!我们的祖辈也是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的,如果发现日本人我才该是第一个冲上去的!”青年见围观的人群出现了动摇,进一步据理力争道。“我。。。我也是觉得听起来很像日语才。。。”朝鲜人的怒气开始逐渐消减,青年立刻要求道:“果然是你听错了吧!快,我等着你的道歉呢!你知道把我们说成日本人是多大的侮辱吗?”“是。。。是。。。对不起。”等朝鲜人道过歉,青年一把抓起他“弟弟”的手,气冲冲的走出了人群。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呢!”日本人感激的说道。“嘘,现在别说话,他们还在看着我们呢!”青年看了看高挂着的大钟,时针已快指向六点,他便直接把日本人拉进了进站口。“你也是去平壤吧?等会儿上车我给你补张票,说日语千万可别再让人听到了!”“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也是日本人吗?”“才不呢,我是中国人。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做的不对。战争的遗恨,绝不能加诸到任何一个与战争无关的人身上。这个世界不需要盲目的仇恨。”“中国人?我以为中国人也应该是。。。”日本人捂起嘴,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是啊是啊,我的国家里恨日本人的也不在少数。但,至少还有人是清醒的。”“你这样的人。。。可真少见。”沿路说着话,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来到了火车上。
“我对面好像没人,你就先睡在这里吧。”青年帮日本人把行李放上行李架后,问道:“对了,你是去平壤的哪儿?”“龙南山。”“龙南山?我也是去那里耶!”“是吗?难道你也是去金日成综合大学?”“哈。。。是倒是,不过我不是被录取的,只是打算去旁听一下。怎么,你是那里的学生么?”青年摸着后脑勺说道。“大家彼此彼此。我也只是交换生而已。”日本人微笑道。“交换生?”“恩,我在早稻田大学念社会学专业,这学期有到朝鲜学习的项目,我就报名了。”“早稻田大学。。。好像是名校吧。你可比我这个高考落榜的人强多了!不过,很奇怪啊,日本居然会派交换生到朝鲜来。”“恩。我们这次学习的课题就是研究社会主义,但是后来我才知道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报了名,大概只有我有这种奇怪的兴趣吧。我是想了解一下两种社会制度具体的不同才。。。”“哈哈,这可实在是太有缘了,我们居然连兴趣都一样呢!我是瞒着家人跑过来的,他们说‘上不了大学就参军’,死活都不让我来朝鲜。”“是么?我爸爸也极力反对我来朝鲜。 本来,从东京到平壤可以坐飞机来的,我怕他到机场去堵我才偷偷选了不同的路线,先跑到新义州来了。”“这。。。我们未免也太像了吧?”青年半开玩笑地说,“难道我是在对着某面从日本进口的镜子说话?”“嘛。。。你的笑话真冷。对了,还未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李觅。你呢?”
“尸田一西。”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两个平凡的年轻人不期而遇了,而这命中注定的相遇也成为了接下来横跨二十余年一段漫长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