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家二郎已惨遭不测,南君若是一人贸然下山,恐有凶险……”
“正是。还是与我们一同回去,再从长计议为好……”
南玄一满头是汗地睁开眼看向眼前劝说自己不要一个人下山的两个同伴。他将正在说话的两个人抛弃在一旁,先是跑到空旷地方看了看太阳的方位判断时间,再打开自己背上的行囊查看所携带的余粮。于是他便确定了一件事:他回到了与两人分道扬镳的时候。
南玄一确定自己除了人格分裂之外没有整天幻想的毛病……虽然一个有过精神疾病前科的人说这样的话实在缺少些可信度,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区分不了现实与幻想的人。
有千世这样超出现实理解能力范畴的存在在前,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就好比那些流民脸上诡异的黑雾,就好比他刚刚发现的他能够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能力。
这样一想,自己穿越到这里恐怕也是与那时候他和少年南玄一的对话有关。只不过“回家”与“穿越”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现在还不得而知。总的说来这个问题暂且可以放一放,解决即将在流民身上发生的灾难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在经历过那些噩梦一般的事情之后,南玄一还能如此快速地调整好心态,也是多亏了他在战场上常年训练下来的临场应变。在战场上战友伤亡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战士们因此冲昏头脑而将整个战斗计划推向全盘覆灭。在回到这个时间点之前他的应对方法虽说不上完全是在冷静思考过后取得的最优方案,起码没有因为遭受打击而失去斗志。
南玄一是聪明人,可终究还是个战士。战士是有热血的,要他真的去绝情绝性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处事做事不夹带一丁点个人感情,那是杀掉他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时那两人见他突然走走看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想这南君倒是个心思敏捷又有勇有见地的人,于是就干脆不管南玄一那边到底在做什么,这两人先着手做起了担架以便待会儿将遗体带回去。
既然他曾经已经确认过流民们下山是否安全,这一次肯定是没有必要再下山了。南玄一看向仕家二郎的尸身,想起了他身上密集可怖的啮痕。
仕家二郎究竟在这里遭遇到了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也是他之前一直在想的事情。南玄一心里倒是有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想,但他现在还不敢确定这就是眼下这些事情的源头。只有等他亲自去那个地方确认过了,他才能把“仕家二郎遇害”“流民全灭”“回到转折的时间点”这些碎片给整理出来串成一串。
对发生的事情进行整理排列推导,最后得出结论,南玄一其实是知道自己不擅长的。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每当“谁偷吃了剩下的蛋糕”这样的历史性难题出现在他们兄弟三人面前时,唯一一个观察到了难以发现的细节而推导出动机和馋鬼的人永远都是唐柯。
“如果遇上了解不开的问题,你大可从最荒诞的想象开始入手,然后再从现实里寻找可以否决掉这个荒诞想象的线索。在现实里做排除法虽然比做选择题要困难的多,但这两者具有明显区别的地方在于:一个是推理,而一个是听天由命。”
南玄一在这个世界里已经见到过一些荒诞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自然不会太缺乏想象力。他唯一担心的问题就是他能不能在一切发生之前解决这些事。于是他做出了决定。
“我们回去。”
有了南玄一同行,三人换着做苦力,前进的速度总是要比两个人走走停停来的快。因为南玄一已经熟悉了上山下山的路,就算回来时多加了一些负担倒也是与下山去的速度一样了。三人兼一尸体三日便回到了小泊旁的营地里,南玄一见到了云蕊还是那副温婉灵动的模样也是放下心来。仕公刚一见到独子的遗体就失了神,哭也哭不出来,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他安置在棚子里,又是捋胸口又是掐人中,也不见好,只是还仍留有一口气在。
营地里其他人看那残缺的尸体心里也发毛,南玄一也见遗体已经有一些巨人观的痕迹,于是提议今日就把遗体下葬了。年长者也说尸体需要赶紧埋了,不然容易引发瘟疫。由此那些青壮年便准备出发将仕家二郎给埋了,南玄一也跟着去了。
论起来这不是南玄一第一次参加传统葬礼,那因为狂犬病死掉的人下葬时也是这样的。即使下葬的利益步骤已经简化地不能再简了,有些流程还是得做的。仕公尚在昏迷中,二郎的遗孀与大姐准备了些陶碗、死者的衣物,在放尸体的地方将尸身擦洗了一下换上整洁的衣裳,又在其口中垫了些仅存不多的菽麻颗粒作压舌用,说是叫做“饭含”。收拾好遗容后就用往日里编好的席子卷了,麻绳收紧用长棍挑起四个人担着,少数几个年长的女人们一路号哭在旁边跟着过去了。
尸首入坑后,与二郎有关的两个妇人哭着在席子上添了一把土,再放了一只碗,最后由其他人将墓穴合上,无碑无字一座冢,便是那人最后的归宿了。
下葬的地方远离水源和居住区,紧挨着一片乱石岗,也就是与他一同下山的两人说的“另一条不好走的下山的路”。那雯姐死去的丈夫屏某与另一人也是安葬在这附近,中间隔了几棵树。南玄一走到那两人坟前,见到地上似乎有人来祭奠过,摆放了些食物,只是已经被鸟雀啄地七零八落了。更加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那两个坟冢已经开了个口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一样。
提前来给仕家二郎挖坑的人也发现了这件事,只是一同过来的南玄一叮嘱过他们也许只是野狗野狼刨坟了而已,暂时不要外传以免引起恐慌。
二郎葬后的第二天,仕公在昏迷中也去世了。病因大约是心脏休克或者脑出血之类的,总之在第二日那仕家大女儿在替老人擦洗手脚时发现身躯已经没有温度了。营地里的最年长的老人乍然间与世长辞,如今躲在山中也无法葬入祖坟。剩下的四位老叟两名老妇每念此处便心有戚戚焉,总觉得这样漂泊的日子难见到个头。这种情绪不自觉地传播开去,导致小泊旁的营地里一时间也变得压抑悲观了起来。人与人见面也只是互相皱着眉头地低着头让路;娱乐室里摆放的棋子也丢在那边不闻不问;孩子们不再互相玩闹,而是被各自的父母随时随地地护在身边;女子浣洗衣物做饭拾柴时连好听的歌谣也不唱了。
南玄一在时间回溯前总共花了大约七天的时间才重新上山见到黑雾脸人猎杀流民,而现在的他没有下山也没有在捕猎上花费时间,从他决定放弃下山直接回到营地只用了三天,也就是说在接下来四天里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黑雾脸人事件。
经过二郎探路一事发生,山上的流民们都仍以为兵祸未除下山有难。南玄一下过山,知晓了山下的情况,但此刻他也不否定这样的言论传开,甚至还有点刻意引导。他的理由有二:其一,在已经确定了那些诡异的东西对这里的人们有恶意的情况下,呆在原地先将危机解除了好比在下山过程中被突然袭击了要好得多;其二:危机感能让人保持一定的警惕。他当然在这方面把控的很到位,时不时地通过闲聊放松大家压抑的神经,不至于将危机感变成绝望。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让南玄一在人们心里倒是有了些分量,几个长辈议论些什么时也都会把他给叫上。以前他只是安安静静在一旁听着,并不怎么发言,这次回来后一反常态地提起了仕家二郎这件事,说最近这几天得加强警戒,禁止一切的独自外出。他说的在理,于是商定后便这样嘱咐下去了。
仕公过世了,虽说规矩是得在家先停放几天才能入土,不然便会叫做不孝。但仕家绝后算是没了,其余人又怕遗体在营地里放久了会引起疾病,两个妇人也争不过,于是只能提前下葬了。
季节已经入冬,温度是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南玄一感觉前些日子还有十几度,结果才过两天体感便只有几度了。这半个月来连续遭受到这么多的事情,人也死掉了几个,入夜里常常能听见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南玄一回来后在晚上就再也没有沉睡过了,浅眠常常会被这些哭声给吵醒。仕公下葬的这天他忽然醒来,便听见了旁边棚子里有女子低声压抑的哭泣。他悄悄地起身,揭开用来挡风的草席子,一出来就被夜晚的寒意冻得起了些鸡皮疙瘩。南玄一搓搓手,来到旁边的棚子门口朝里看。
原先云蕊为了照顾受到重伤的他时,特地申请了靠近她住处的一个棚子。南玄一刚才听见的哭泣声也是云蕊发出的。云蕊在棚子里躺着,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于是又更加捂紧了自己的嘴巴害怕发出声音。这声音让南玄一听了也有些心疼,便打算陪着她说说话。云蕊听见是他的声音,揭开挡风席子来往外看。虽然夜里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想来是哭的眼圈脸蛋红红的却又充满了歉意的样子:“南君……吵到你了。”
“没事,这几天都不太能睡着。”
两个人黑暗里对视了几秒,云蕊就退了回去。南玄一听见棚子里悉悉索索地在有人在茅草枯叶上挪动的声音,几分钟之后云蕊才在里面小声地说:“天气太寒了,夜风晚露的要把人吹病了……南君,你……进来吧。”南玄一愣了愣,大大方方揭开草席子把身子挪了进去。
棚子里不算大,但四周挡风的草席用石头泥土压实了,封闭性还算可以。南玄一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女子有些热度的气息,还混杂了她些许的体香。他用后背把门给堵了,盘腿坐在了少女的面前。感觉到跟前的云蕊还有些抽泣,他犹豫了一下,将手在女子的头顶轻轻抚了抚,与她轻声说了两句话。
两个人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平日里也互相是照顾着,已经比常人要更加亲密了。对于云蕊来说,亲近之人“摸头杀”的杀伤力自然是巨大的。过了一小会儿云蕊也不再发出哭泣的声音了。南玄一见她情绪稳定了,就将手收了回来。没想到女子却伸出两只小手去将大手捧住,下了巨大决心一样地放在了自己那因羞涩而变得有些烫手的脸上。
触碰到了柔软而滚烫的肌肤,南玄一的心也有些泛起了涟漪。他干脆伸出双手去捧住少女的脸颊,动作轻柔地用大拇指擦拭掉女子脸上的泪水。少女虽然不再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可被这样温柔对待,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了下来。南玄一便用手背去擦,但也没有用,就把手放了下来,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云蕊此时感受到了自从逃亡一路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于是轻轻地张开嘴唇与南玄一说起话来。两个人在这寒冷之夜里近距离感受着双方的呼吸声,也情不自禁地吐露出了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