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都是阴雨绵绵。听人说,长江以南的秋天,总是这样,凄风苦雨的,就像少女的愁思。
湿冷的空气,雾蒙蒙的建筑物,和盘踞在城市上空的乌云一样,让人的心情压抑,我实在无法体会这种深沉的美感。
可也总是有人喜欢站在走廊面前,遥望着这些空泛的景色。
那阵子,我的心情正和天气一样惨淡。所以,没课的时候,我经常也宁愿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即便是面对这些讨厌的雨水。我一个人看着楼下五颜六色的雨伞,看着被那些风吹落的树叶,感到莫名的哀伤。我一度坚强的以为,一定是这伤感的季节带偏了我的硬汉之心。可我又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连雨伞都聚在一起,连落叶都滚落一堆,唯独我,似乎总是一个人。
这些突如其来的挫败与无奈,都源于我的开学以来的社交失败。尽管我暗暗给自己打劲,没皮没脸地努力了两天,各种逢人赔笑,各种牵强附会,想要和我的新同学们打成一片,可我还是逃脱不了饱受冷漠的命运。一张张冷面佛一般的面孔,最终还是让我丧失了融入到这个新班级的信心。
原本我就是不善于交际的类型。没想到这儿的学生更是变本加厉,完全都没有与人交往的念头,他们要么三五成群抱个团排挤别人,要么所幸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试图从男生中找到突破口,可我不会打游戏,也不太懂篮球,找不到共同语言,唯一一个看上去似乎能跟我聊上两句的武侠迷,竟然对金古梁温不屑一顾,只醉心于风流双修神功这种十八禁的擦边球小黄文,每每独自品味,如同追索灵丹妙药,压根懒得跟我废话。
我只好又像个屈辱的娘炮,去试图着博取女生的好感,可奈何我相貌平平,嘴又笨,每每我自认为那些友好、关心人的问题,诸如,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家住哪里啊?”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最后会被女孩回敬一个大大的白眼,诘问我道,“你查户口呢?”
我放弃了。我感觉自己没法和任何一个人聊天超过三五句话。所以,在一个本来就不主动的环境里,我的挫败感被无限放大。
我掐了掐脸上的肌肉,察觉到自己连笑容都变得越来越僵硬,心也渐渐沉入谷底。
我忽然觉得,这该死的天气简直就是我情绪的写照。
我讨厌这阴雨绵绵,我更讨厌我自己,我和这场该死的阴雨绵绵一样,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的归宿是死在大兴安岭,我现在在教学楼里看雨,将来在大兴安岭看雨,我注定永远孤独。
潺潺的雨声,将我浸没。远处的雷鸣,应和着我胸中的不忿,一起轰击我的精神世界。
我简直无法呼吸。
我干嘛要来这个该死的地方呢,我宁愿回去被坤哥狠狠地揍一顿,然后麻木地遵循着那个抽着烟,三句话不离脏字的混子头儿,再一起爬房顶,看落日。
如果我将来是注定要被放逐去大兴安岭孤独终老的,我又何必受到文明的教化?我应当学习伐木、生火、打猎、抓鱼这些人类沿用了几十万年的古老生存技能才对……
我胡思乱想,仿佛就快要窒息了……
啪嗒,啪嗒。
这时候,雨忽然变大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栏杆上,溅起的一朵朵四散的水花。我看得太出神,不慎被其中一朵直直迸进左边的眼睛里。
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下意识地将左眼紧紧闭上。不一会儿,雨水混着辛辣的泪水,从脸颊落下。
我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并不是因我的软弱而落泪。否则,我不配称作一个男子汉。
当我匆忙揩去泪痕,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透过一阵模糊的视线,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开学那天我遇到的那个女孩吗?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叫程薇。
是了!没错!是她。
我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猛烈的狂喜,像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一刻,我不仅怀揣着一种即将被救赎的心情,更有一种被长期压制的“生”的欲望开始汹涌的反扑。
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身影能够如此美丽,如此珍贵。
只是,女孩并没有瞧见我。
她自顾自地站在楼下的延伸平台边沿,迎风而立。白皙的右手微微扬起,掌心托举,朝天空接住几滴微凉的雨水。
那时我们相隔不过数米,咫尺之遥,我几乎有一种能够看见她掌心纹络的错觉。
她将手心倾斜,方才那几珠秋雨,便倏然滑落,像是泪痕。
我开始紧张起来,搜肠刮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不一会儿,我又只好庆幸,多亏她没有瞧见我。
若是此时叫她看穿我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想法,她该用多么惊异斐然的眼光来看待我,而我又该何以自处呢?
还好,还好。
她低下了头,有些犹豫地来回走了两步。在她身后的那间教室,紧紧挨着楼道,教室门前的走廊跟随着建筑立面的造型形成一个向前延伸的平台,同我这里恰好是个直角,所以我从楼上望过去,能够清楚地看到平台的一大半。而她又刚好站在那平台的栏杆面前,我几乎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视线毫无遮挡。为此不免庆幸地感叹,这栋教学楼真是一个神奇的建筑。
可是这有如何呢?我一刻找不到能够打扰她的理由,就没有出声招呼她的勇气。
我甚至不敢就这么一直静默地看着她。我只能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再看看那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视线停留在她身边个三五秒,又犯像犯了罪似的赶紧移开。
而我那卑微的心中却又开始自相矛盾了,开始不甘心的暗自期待着什么——等一会儿她转身的时候要是能看见我,该多好……
我想,只有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确认了彼此,才算是真正的相遇吧……
而那时,我会巧妙地伪装成刚好遇见的样子,期待着她的惊讶与欣喜。
雨一直下,润泽万物。
程薇轻轻放下了手臂,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凭栏而立,凝望着远处的一片雾雨蒙蒙,竟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微风裹挟着雨丝,飘向她青色碎花连衣裙的前襟上,印湿了些许。
她往后退了半步,将上身套着的校服外套裹紧了些,一会儿又伸出左手,优雅地将散落的刘海向耳际后拨去。
那风中雨前,楚楚动人的模样,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
我也很想不顾一切,大声地喊一声她的名字,叫她看见我。像她那日挥着手臂,招来素昧平生的我。似乎能够以此来证明,至少在此地,我还能有一个相识欢喜之人。
可我再三犹豫。
就在这些犹豫之中,当我再次朝她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然转身离去。
我急坏了,像丢了什么极度重要的东西。
那一刹那,我没经过任何思考,不顾危险,一下子从六楼探出半个身子去!我伸长了脖子张望,只为知道楼下究竟是哪个班,她究竟去向哪里。
最后,我差点摔下去,才勉强瞧见了那片旧旧的班牌——
初三1班。
邢老师口中的重点班。
虽然看上去,与我身后的教室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红砖墙壁,一样的白炽灯光。唯一让我感到它与众不同的地方,或许只有她的那一角消失其中的青色裙摆吧。
自此,我每天呆在走廊里徘徊,期待着天空的云层一点点翻涌变深,然后下雨……这样的消磨,几乎成为了一件乐此不疲的事情。我以为下雨,就可以见到她。
我的运气还算好,程薇经常站在那平台同样的位置眺望着远处,有时来回走动,有时自顾发着呆。
看来她和我一样,不喜欢待在教室里。
有许多次,“程薇啊!”
这三个字几乎要呼之欲出。
可我始终没有喊出她的名字。
如今我也忘却了为什么我从来就不曾勇敢地呼喊她一次,仅仅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藉口吗?
我不知道。可结果是没有……结果……就是没有。
我总是怀着忐忑无比的心情留意她,可我越是想要接近,越是要自己骗自己,把自己装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否则我会觉得这样的行为不是正大光明的,是一种类似偷窃的举动。
偷窃莫名的幸福,偷窃莫名的安心的举动。
我不断地去感受和猜测,程薇每天都在看什么?
从她的那个位置看过去,视野应该非常开阔吧!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甚至绵延北去的青弋江。
或许在过去的时光里,从那儿望过去,曾有过属于她的春花浮锦,夏晚流光,有过属于她的秋雨婆娑,冬雪梦沉……
在我来到这个学校之前,她已在时间的旧历中驻足两度,不是么?
所以她会眷恋这校园里的旧物事,心疼那个,在我看来注定要拆除的紫藤萝石架。
幸而阴差阳错的,我倒因此有幸与她相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雨中的校园静默而安宁,林荫夹道的树木在秋雨中洗去铅华,泛旧的篮球框则像是一座座低着头的雕像,注视着脚下的水泥地上斑驳延伸的线条。操场西边的那台挖掘机,还未开动施工,就逢着一场绵绵的秋雨。连着几天都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倒像是某人的祈祷灵了验。
雨大的时候,从楼上看过去,那台挖掘机就剩下一个橘黄色的模糊影迹。我仿佛能听到锈迹蔓延,崩裂漆面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很多年前,母亲带我去古镇旅游时,听上等的瓷器开片的声音。区别在于,后者是曾经真实的声音,而前者是潜意识依据后者勾勒出的幻听。
雨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凝滞缓慢的。
程薇也像那秋雨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她的反应总是慢吞吞地,每次等到雨水打湿衣服了,才知道退后;等到风吹地冷飕飕了,才知道裹紧外衣。如若不然,任凭那些雨珠胡乱在面前的栏杆上迸溅,打湿了她的额头,发髻,她也无动于衷。
有时候,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难免有些罪恶的成分在里面。但我的视线从来不敢逾越非礼勿视的界限,不该看的不看。如果我觊觎的是她那白皙迷人的颈项,玲珑有致的身材,会让我产生一种如同亵渎神灵一般的感觉。
我只当自己是默默地陪着她也好,是孤独的自娱自乐也罢!
在细微的雨中,仿佛有一种共同守望的错觉。每当清风拂过她的裙摆,我感受着那奇妙的似曾相识,仿佛她曾在我梦境里出现过一样……
在那个梦里,我总是轻轻地来,轻轻地去,像一个隐身的局外人。
如果她不转过身,抬起头来,那她将永远都发现不了我。
令人遗憾的是,事实也是如此,她从未发现我的目光。
她的依依裙摆,雨水边独自的身影,仿佛是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所有的秋天留给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