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云幕仍旧沁润着红,灯火人家结束了忙碌,摘下面具自我宣泄。婴儿的啼哭声里,女人斥责着丈夫,楼上漆黑的窗台,白发老人俯瞰街道,蒙童背着烂书包,鼻青脸肿地走进过道,在衣衫不整的男女鄙夷下,走向被引燃的名为“家”的闭室。
男人和女孩来到楼下,沉默了半晌。
“如果真是活死人,我们组解决不了。”
姜佰草冷静道,哪怕组里没有被抽调人员去协查在渝的姑苏逃犯,这事也不是春季流感这种名头能盖过去的。
倘若行势没能加以遏制,无论是即将造成的人员伤亡,抑或事后的局势料理,都不是什么“化工厂爆炸”能够说服民众的。
玄界江湖隐于市,乃大前提。
“五天。”慕容荪开口,“不行就并组。”
木马稳稳立在地上,不偏不倚。
有些头疼,姜佰草揉眉,妥协道:“到时候就是黑皮的人插手了。”
“上去吧。”女孩不置可否。
姜佰草抬头,见那一片闹剧。
走进楼道,回身发现女孩留在原地,他欣慰地笑了。
毕竟,老大并非只有孩子气。
叮咚。
隔着紧锁的铁栅栏,房屋大门轻轻打开刚好能伸出脑袋的缝隙。男主人露出半张脸皱眉看向姜佰草,眼神闪烁。
“你......谁?”
姜佰草了然,掏出执法证宽慰道:“是你打的电话吧?我来负责处理。”
他微皱鼻翼。
男人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脑海里情景一闪而过,他深吸了口气,刚一开口便闭嘴,压低了嗓子后这才颤着声儿继续。
“长,长官,劳烦您进屋装成我同事,我妻子……”
姜佰草点头,表示明白。
缩头回去观察片刻,男人这才假装开门,壮胆般大声说道。
“老姜来了啊!今天得亏你帮忙,不然呀……”
他抖了半天,才把铁栅栏打开。
“来,进屋坐,站外面像啥话!”
擦了擦汗,男人这才把姜佰草迎进屋。
“堂客啊,老姜来了,你……对,对头,你还不认识。”
姜佰草走过玄关,领路的男人别扭地侧着身子,往右边厨房走去。
姜佰草若无其事地往左瞥了眼,脚步没停。
他慢慢扭动脖子,让身体热起来。
厨房里,灯光有些白,温婉的背影轻微摇晃,若有若无的摇篮曲伴着锵锵声,颇为祥和。
女人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嘴里的轻哼越发柔软。
男人站住,有些哽咽,抬手摸向妻子的肩头,却在触碰前,落在了秀发上。
“老婆啊,我,我同事来了,你看看。”
妻子被他一拉,转身看向两人。女人并非绝色,但那纤柔的眉眼却格外耐看,只是此刻,面色有些熏红。
姜佰草依稀能察觉,红晕外的,那抹掩不住的白。
“老公,这是……”
“我同事,老姜,今天多亏他搭了把手,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女人盯着姜佰草,目光生冷,恍惚了一会儿,没事般绽放笑颜。
“哦!老姜啊,好久没见了。”女人埋怨丈夫,“你也不提前通知我,真是的,我再加道菜!”
女人打开冰箱,准备从冷藏柜里拿出才放进去的肉。
一只手拉住女人,她回头,蹙眉,“干嘛呢,人家老姜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这么抠?松开,让我好好……”
女人一愣,发现丈夫已然将自己搂进怀里。
男人将头深埋,颤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妻子黏糊的秀发、肩背,嘴里涩到发麻。
“够了,菜够了……老婆,我们出去吃饭吧。”
女人挣扎着望向炒锅,“菜还在锅里呢,你急什么!”
男人将妻子拉了出去,一旁的姜佰草望了眼没开火的灶台,也跟着出去了。
桌上,之前盛好的饭菜蒸腾着热气,在昏黄吊灯下渐渐飘散,消逝于远处的幽暗。
女人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目光停留在窗台处,变得平和。
“佳佳,来。”她温柔地呼唤,“吃饭了。”
昏沉里,小孩儿慢慢回头,眼眶无神,一步步走了出来。
男人盯着碗里的饭,大口刨着。眼睛努力睁大,哪怕撑得煞红,也不曾眨眼。
亦不曾尝出湿咸。
“来,到妈妈这里坐。”女人把孩子牵至身旁坐下后,随手扯了张纸擦手,也没管是否擦干净。
“老姜也吃呀!有些简陋,别见外。”
姜佰草抿嘴,将碗端了起来,吃了几口,有些夹生。
啪嗒,筷子掉了。
女人捡了起来,塞到小孩儿手上,关切地给他夹菜。
“多吃点,把身子养好,连筷子都拿不稳,把我心疼的。”
给孩子碗里盛满,女人这才夹了一筷子菜。
“那个,嫂子啊。”姜佰草腼腆笑着打断,“能麻烦倒点开水么?”
女人一听,放下筷子,“你等一会儿啊。”起身去客厅端水。
看着沉默地吃着白米饭的男人,与不停捣鼓筷子的孩子,姜佰草张口......又合上了嘴。
“这儿,老姜。”女人倒了杯水递给姜佰草。
姜佰草刚要喝,仿佛想到了什么,“麻烦嫂子了,我这做客的也没什么表示的,不太像话,我给你俩也倒杯。”
说完,他不顾女人的劝阻,去客厅拿了两杯子,轻轻摩挲。
“来,嫂子,大哥,破费了。”
女人直道不用这么客气,接了过去。
男人接过水杯,看向姜佰草,四目相对中,喝了下去。
“嫂子,你也喝呀。”
女人哦了一声,杯中澄澈的开水打了个漩儿,便流入她干枯的嘴唇里。
嘀嗒。
分针轻轻跳动,七点整。
窗外,夜色朦胧。
屋里,腥气稠浓。
吊灯垂照下,白气滚滚,如龙腾跃,萦迂在姜佰草周身。
清静无风,却似狂澜汹涌,直至暗黄交界处。
烟气肃啸,同疫气撞了个满怀,便似那腥风玉露一相逢,直捅那旱海云岳一窟窿!
砰,小孩跌落,以头抢地。
他踉跄地站了起来,摇晃着回到座位上,费力地握紧筷子,试图再吃一口饭。
啪啦,啪啦。
乳牙落了一地。
他抬头,望着姜佰草,伸手。
眼眶无眸,皮囊见骨。
“我不能渡你往生,也不能任你祸患。”姜佰草注视小孩儿,哪怕明知他心智早已......
“你的父母很爱你。”他伸手,掌中有风,“我能做的,只有庇护他们周全,遗忘这些苦恨,以及……”
烟雾飘散,吹皱阴翳。
“还你一家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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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星光寥寥,云幕沉沉。
矮楼天台上被衣飘荡,忽然一阵狂风袭过,将床单掀落。
似明似暗的幽光闪烁,在空中邈邈,好似那长河上随波飘摇的河灯,终的燃尽蜡芯,被湍流淹没。
连同隐没了嘶鸣,依稀残留着达达声响。
木马悄悄立在地上,女孩儿抬头,看见姜佰草走了出来。
“已经联系人上去处理了。”他不带情绪地汇报道,身影背对着民房。
“还痛恨那个夜晚么?”慕容荪软糯的声腔道出了清冷的话语。
姜佰草沉默,沉默里,许是压抑。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苦笑,摇头,“你们才会揭我伤疤。”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觉得,铭记痛楚,能让人忘记伤疤。
“白面么……”姜佰草轻喃。
几年前入职,他曾以为,所谓白面,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天好黑啊。”他耸肩,在女孩儿的催促下走了,神情恍惚。
“小姜啊,你可知三十六局白面部门成立的初衷?”
“……晚辈不知。”
“庶黎不辨,沐猴晓唱,何解?”
“……”
“自当涤汔玄天,戡复九州!”
“以白面。”
女孩儿蓦然回首,盯着姜佰草,撇嘴。
“我还是觉得白面这名字,好土。”
姜佰草一愣,点头笑道。
“是啊。”
“挺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