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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彝尊:暗恋小姨子,成就清词新天地

古代的词人,要么写了词献给逢场作戏的歌伎,要么把词写给虚无缥缈的梦中仙女。尽管够美艳够梦幻,可触不到真实的、疲惫的、深沉的内心。

朱彝尊,用一生写了一部词集。几十年如一日,他白描自己的情感世界,描述对一个人不可言语的欢乐与痛苦。

一场得不到的爱恋,成就了一种新文体。

词,一场风花雪月的狎妓还是深情

朱彝尊以前的词人,他们的词若和女性有关、和情场有关,一般是狎妓之作。如秦少游《生查子》词赠妓李师师: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秦公子写给李师师的不止一首,还有:“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疏帘半卷微灯外,露华上、烟袅凉飔。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佳期谁料久参差,愁绪暗萦丝。相应妙舞清歌夜,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

姜夔怀念他“合肥双飞情恋”,也是赠妓,送给叫作“莺莺”和“燕燕”的姊妹花,写了《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连苏东坡也不能免俗。《贺新郎》一词的小序就说这首词写给歌伎秀兰姑娘:“仆乃作一曲,名贺新凉,今秀兰歌以侑觞。”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得待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宋代词人谁无病,都贪恋歌女的风情。大词人总在词里写那些莺莺燕燕多么想念他,他引以为傲。实际上,歌女唱着多情的曲子,说着多情的话,也不一定爱着眼前的词人,也许爱着心中所爱,却唱给眼前人罢了。这就好比席慕蓉的诗《戏子》所云——“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所以请千万不要/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歌女对文人大多情义不深,除非是柳永——愿意当她们事业伙伴的北宋版方文山。他把歌女看成知己和知音,把真情实感寄托在她们的身上。因为尊重,因为懂得,因为怜惜,更因为柳永写的词可以捧红歌女上“金曲排行榜”,所以柳永多次蝉联“大宋歌伎梦中情人”排行榜第一,歌伎们深情讴歌:“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这家伙的词,基本也送给各位莺莺燕燕。

秀香:“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昼夜乐》)

英英:“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柳腰轻》)

瑶卿:“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凤衔杯》)

心娘:“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木兰花》)

佳娘:“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木兰花》)

酥娘:“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木兰花》)

虫虫:“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集贤宾》)“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木兰花》)

直到清初朱彝尊出现,又一波新的写情情爱爱的词诞生了。下面把他的这几首词列一下,和前面进行对比。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来自他回忆小姨子之作《清平乐》。《渔家傲》有:“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表露出他对小姨子的爱意。

绝世之作,被况周颐赞为清一代词的压卷之作《桂殿秋》,也是怀念小姨子的: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一对比,大概会发现:这不是歌女和客户的情感,这是写给看着怜惜心生爱意却永远得不到的小姨子。还有一点,宋朝那些词人,怀念的不只是莺莺和燕燕,还有好多女子。朱彝尊的一整本文集都只写对小姨子的暗恋,整整一本《静志居琴趣》,八十三首,还有长达二百韵的风怀诗,都只为一个人而写——冯寿常。

更了不得的是,相对于宋词里那种香艳,朱彝尊的词里全是纯情。因为纯情,因为禁忌,爱就变得更加强烈和隽永,又热情又细水长流,流在心里千百回,一辈子。自此以后,词不再只是和歌姬的那些事,纯爱的词更有强大的情感穿透力。

暗恋

朱彝尊,字锡鬯(chàng),号竹垞,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因为地理位置在浙水的西边,因此这一词派叫“浙西词派”。擅长写词的朱彝尊,自然就成为“浙西词派”的首领。

他是学问家,又是诗人,一生著《经义考》三百卷,修《明史》。他写诗,与当时的王士祯齐名,称“南朱北王”;写词,与陈维崧齐名,合刊词集《朱陈村集》;在题跋这种书评小品文方面,有意与前辈大师钱谦益争胜;散文方面,顾炎武称他“文章尔雅”;《清史稿》本传称他“兼有众长”。

如此饱学之士,却因爱恋小姨子为人诟病,一代经学大师未能录入儒林传。而这是朱彝尊的自我选择,他一定要记录凄美爱情,无所谓进不进榜单。

这位朱公子,是明朝宰相朱国祚的曾孙。历史上记载朱国祚虽位居高官,但官毕竟不是富,加上权力无法世袭,他去世后,并没有儿子举业成功,家道逐渐中落了。

到了朱彝尊的时候,朝廷已变大王旗,朱明王朝的后代也没什么风光,清廉为官的长辈也没有留下什么家财。朱彝尊的母亲在他幼时订亲冯家。冯家的家境不错,户主冯镇鼎是个读书人,做过归安教谕(相当于现在的地方教育局长),家境比朱家好了许多。到朱彝尊十七岁该完婚时,朱家此时拿不出彩礼,因此朱彝尊就入赘在冯家。

这一年,清军南下,朱彝尊随岳父在兵荒马乱中迁居到练浦塘东的冯村。

这一年,他初识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姨子(也有说法是小十岁)。

朱公子很聪明,也许是遗传了祖上好基因。六岁时,朱彝尊入塾读书就有神童之称。十岁时他跟着叔父朱茂皖学习,每天能记诵万字,还过目不忘,也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在相处中,教习诗书,他与妻妹冯寿常情有暗合。朱彝尊欣赏她的美丽聪慧,开始也能做到宁静心志,以礼自防。他刻意为妻妹取字静志,自己也以“静志”二字题名居所。

一开始,也许朱彝尊只是单纯喜欢小姨子,无关情欲。那时,她还只是个在蔷薇架下捉蝴蝶、不知愁为何事的小姑娘。看到她的笑容,一天的烦恼便会消除。一个春日,朱彝尊信步来到后花园,忽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循声望去,是一群女孩子在嬉戏玩乐。小妻妹冯寿常最是引人注目,她梳着一对高挑的蝉鬓,煞是娇憨可爱。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下九”为女子欢聚的日子。《孔雀东南飞》里就记载有嫂子小姑之间初七及下九的嬉戏。和如今妇女节不同,下九是每个月十九日,女子们即可玩闹一番。“齐心耦意”,也许是说女子们同心合意,大家投入地在玩游戏,也许说朱彝尊和小姨子两个人之间也有同心。汉语不同于英语的美妙之处是,可以缺少主语,让我们对动作发起人浮想联翩。到底是姑娘之间齐心,还是朱公子和小姨子早已齐心?再看“耦”这个字,是“耒”和“禺”的组合。“耒”为耕地的工具,“禺”在古代与“偶”相通,“耒”“禺”相并,合成一个新字,表达的是二人一起耕作的齐心吗?再认真看看,这“耦”便有了默契的意思。看中国的汉字,有拆拆合合、字义不同的这种奇妙奥秘。

“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蝉鬓是曹魏时宫女梳的发型,把两边的头发梳得很高,像蝉的两个翅膀。女孩子要梳蝉鬓,但还梳不起来,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还很小,让人产生一种少女稚气憨美的联想。

“春愁不上眉山”,少女是无忧无虑,没有愁的,可是词句的字面上有“愁”字,有“眉山”二字,那是写词的人太多情,把自己多愁的想象加了进去。“日长慵倚雕栏”,白天总是很长,天总是很蓝,小姨子还是少女,慵懒地靠在栏杆旁边。如果你经历过暑假那种慵懒美好和天真烂漫,就知道一十二三岁少女的美好样子,也不知道那些没有寒暑假只有补习班的孩子们是否能感受到我们那种玩着玻璃珠吃着冰激凌,和小伙伴打打闹闹就一天的快乐日子呢?美好如暑假的时光,就是那种“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她还是个小孩子,对感情似懂非懂,看到蝴蝶在飞,一下子就兴奋地走近去捉,而且活捉住一只蝴蝶。这首词和爱情无关,写的完全是天真小儿女的嬉戏。

这个时候,未经世事的少女在嬉戏,潦倒不堪的旷世才子只有看到少女时候才能得到丝丝安慰。有她的地方,就有光;有她的地方,就有欢。

她在蝴蝶间嬉戏,他站在一边看着风景,她是他的风景,无关爱情,寓在言外。

哪天爱上这少女的呢?或许朱彝尊也不知道。

也许是在清顺治六年(1649年),朱彝尊随岳父从练浦迁居王店,途中坐船经过钱塘江,朱彝尊和他的这位十三岁的小姨子似乎已经相互爱慕了。朱彝尊的《渔家傲》为证:“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千金意”,在当时是指“一诺千金”的承诺。只是露了千金意,而实际上,“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在朱彝尊眼里,妻妹冯寿常极其完美,他写词说,“易求无价宝,惟有佳人,绝世倾城难再得”。她极具才情,缝裳制笺,弹琴写诗,赏诗游戏,无一不精,且活泼、聪敏、机巧。朱彝尊与客人谈话,一时语塞,她妙语一出,轻松替姐夫化解了尴尬,颇有当年谢道韫为小叔子王献之解围的风范。

冯寿常,字静志,这个小字是朱彝尊所取。《两同心》中所记“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冯寿常也爱好诗文书法,还临过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残帖,这里边隐藏着一个甜蜜又悲凉的秘密:残帖中,“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一句居前后各六行之中,故曰“中央”,这句指曹植见到洛水神女的时候虽动情,被她绝世的美貌迷醉得神魂颠倒,却始终“宁静心志,以礼自防”。现实中的曹子建据说喜欢哥哥曹丕的皇后甄宓,也被后世文人解读为洛神再生的女子,他需要以礼自持,即能发乎情止乎礼。

日后,朱彝尊也以“静志”二字自题所居,又以此写了整整一本《静志居琴趣》,足见其对这段感情的克制。

其实,若朱彝尊那时候已入授翰林,得朝廷宠遇,他喜欢小姨子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古来已有,也算不得出格。可他年近而立,却依旧潦倒。冯家已经搭上了一个女儿,难道还要继续“误”另一个女儿的终身吗?

那时候朱彝尊江湖飘零,在《百字令·自题画像》也曾自我慨叹:“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穷苦飘零,以此画像抒发他的愤懑伤感。既然无法做到承诺,他就选择对小姨子克制。

这种克制,成就了《鹊桥仙》这首词。这首词也是怀念早期迷恋的情事之作。

鹊桥仙·十一月八日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

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

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此词用的词牌叫作“鹊桥仙”,一般人用此词牌多借七夕牛郎织女之故事说心中的情情爱爱。这个词牌中名句有宋代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必须感到幸运,因为第一次听到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不是来自语文课本,而是来自《倚天屠龙记》。孙兴饰演的杨逍和纪晓芙在客栈,保持克制没有同床,二人没有睡着,内心不知道有多少戏。这时候,杨逍翻身坐起,吹了吹窗上的浮尘,含笑望了望满天星辰,背对着战战兢兢的纪晓芙,念出了这一阕词。他念《鹊桥仙》,好像是念给繁星点点,好像是念给夜里微凉的晚风。他笑吟吟,如行云流水般念这首词,这词中离愁别绪的伤感被他一扫而空,还叫杨逍的形象变得更加有魅力。这是金庸小说原著没有的情节,这一版的改编,金庸评价颇高。

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是“鹊桥仙”的正确打开方式。秦观表达的是没有在一起,却心心相印。杨逍表达的是同处一室却囿于名门正派弟子与明教人士、明明有缘无分却想抛弃一切在一起的潇洒和坚定。朱彝尊也用“鹊桥仙”,不似秦观,更似杨逍,没有“逍”的杨逍,没有武功也没有江湖地位的杨逍。

朱彝尊在此一词牌调下,白纸黑字写出“十一月八日”五个字,欲盖弥彰,越逃避,越在意。不想写七夕日的矛盾,绝对隐寓了他的矛盾暗恋。据杨谦所撰之《朱竹垞先生年谱》,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六月朱氏自岭南归,十一月八日移居梅里荷花池。朱氏的《风怀》诗中,也写了同妻妹一起“同移三亩宅,并载五湖航”。这首词,就是写朱彝尊与出嫁后的小姨子再度重逢,就在朱彝尊一家移居时,有一起同舟共载之机会。

此词开端数句,其所写者固为现实中的移居梅里之事。开头,只有“书卷”和“茶磨”,可见朱彝尊家徒四壁,也就这几件家当,也看得出朱彝尊就算一贫如洗,他最关心的是一箱书卷和一盘茶磨。也许是当初和小姨子一起,教小姨子读书练字用的书卷呢。

此行的目的地——“梅花下”。带上书卷,捎上茶磨,在梅花开处安个新家,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称心如意呢!这样快乐的心情,怎么只是来自书卷和茶磨,梅花也不过是配角吧。重要的是全家都在,小姨子出嫁后也归来,所以可以“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

不过是贫苦生活的搬家,写得如此清雅脱俗,好像是范蠡携手西施泛舟湖上一样,主要是因为在舟上添了个“如画”之人。

十一月八日,“月弦新直,霜花乍紧”。众所周知,中国古代诗人总是那么“悲秋”,那么悲,那么惆怅。可是朱彝尊的这个秋天,却没有那么惆怅,因为能多看一眼那如画的人。一家人在船上,“兰桨中流徐打”,徐徐地走。

“弦月”不圆满,无奈看着小姨子嫁人。

“霜花”不温暖,毕竟无法给小姨子好生活。

“兰桨”不稳定,小姨子坐在身边,心情怎么会稳定?

“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衩。”小小船里“篷窗”的一角,竟然化生出了一个远离“寒威”侵袭的二人之间的小天地,可以“渐坐近”。

“越罗”是贵妇的装饰,“裙衩”是女子之形象,妻妹的打扮,就是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克制中,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逾越的向往。但这是全家都在的场合,众目睽睽,虽有强烈逾越之心,却不能逾越半寸。

这种强烈,和着打桨的桨声,还有心跳的声音合在一起,该是怎样的曲子?

如果写成音乐,又是怎样的绝唱?

许多年以后,这一幕还回荡在朱彝尊心中!他写了好多同舟的词,比如有“复振五代”美誉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一首情词,二十七个字,没有典故,也没有什么生僻语,看起来平平常常,却引起历来词论家的注目。短短的尺幅中,织进了词人缠绵悱恻的情思,描画出意中人的眉眼。

开篇“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诗人以轻灵的笔触将思绪带回到那刻骨铭心的短暂旅途。“青蛾”,是妇女用青黛画的眉。杜牧的诗“镜敛青蛾黛”,比喻青山如黛。这词里用“青蛾”,一个是“青蛾”与“越山”互文见义,是朱彝尊乘船时所见的山,另一个自然是多少有为妻妹画眉的妄想。

“青蛾低映越山看”,青山目睹江水正托着一叶轻舟急速而逝。轻舟,为何走得那么快,难道不知道“我”是多么珍惜,多么希望留住这同船渡的时间。

这首词,记录的只是短短的旅途而已。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中,这一段旅途太短暂,转瞬即逝,但却刻骨铭心。不论过去多久,朱彝尊总能清晰记得那一晚的每一个瞬间。在以后人生每一次路过渡口路过江边时,总会想起那一段同船的光阴。白天游船的时候,她洁净的脸庞与青山绿水相辉映,眉尖微蹙。愁在妻妹的眉头,更愁在朱彝尊的心头。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天渐渐黑了,此时灰暗的天空又忽然飘洒着凄凉的秋雨,二人同船,发乎情止乎礼,像纯爱电影——一整夜,听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在船篷。竹席衾被单薄,各自坐着默默地忍受着严寒,不敢靠近。

壮阔的江面上有一艘飘摇的小船,笼罩着雨打船篷的孤寂和独坐的距离。“共眠一舸听秋雨”,那秋雨绵绵是孑然一身的凉意,本身这秋雨的凉已经是叙说心底的凉,可是面对妻妹,你我相见不能相爱,是各自寒。“小簟轻衾各自寒”,这是心底的寒,是一种空间上的隔绝和距离,却恰到好处地说出了什么叫作“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什么是两个欲爱不能之人的心灵痛苦。

距离产生美,隔绝感使朱彝尊想念的欲望愈发强烈。

二十七字,写出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丝丝愁绪、缕缕落寞。如此痴爱之写,却又不见字面直露,全在一“看”、一“听”、一“寒”中传出;而全部复杂难言之心绪也仅凭一“共”、一“各”字之相对观照间抽引,诚是不凡之圣手。

谭献《箧中词》评“单调小令,近世名家,复振五代、北宋之绪”。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说:“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朱彝尊号)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

此词历久弥新,定格到今天每个人心中的,也许就是朱彝尊的浓浓痴情吧。

小姨子出嫁后,还可以在回娘家归宁时候再见。可是重逢过后,是漫长到再也没有归期的别离。

自此,他看她嫁人生子。他依旧辗转各地,教书、写诗,生活中似乎再无惊喜。那些夜半无人的私语、心照不宣的秘约,皆化作了午夜梦回时的悲泪两行。

直到有一天,听见她的噩耗,他的整个世界全部坍塌。

冯寿常,静志,可怜她天命难隽,或者说情深不寿,在三十三岁时离世。

“旧日回廊,剩枇杷一树,花下小门闭。”回忆和思绪寄托在在旧日的回廊和枇杷树上。

他的余生,所有情思,都用来回忆。

次年,他为她整理写就的《静志居琴趣》问世,他们的爱情终于大白于阳光下。他写长诗《风怀二百韵》,只为怀念她。

很多年后,朱彝尊年逾古稀,友人劝告删去文集《曝书亭集》中的《风怀二百韵》一篇,以其研究经史无与伦比的成就与地位,死后可入文庙享万世供奉。面对古时文人追求的至高荣誉,朱彝尊犹豫过,“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然而最后,为了留下这段刻骨爱恋的纪念,朱彝尊甘冒礼教世俗的谴责,最终他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可以想象朱彝尊说出这句话时,该有多大的勇气。宁愿负上一个不遵礼教的罪名,也不愿意删去这句句凝聚着他早年情事的诗篇。

朱彝尊太执拗,又太坦诚;太克制,又太叛逆。一往情深,克制一生,痴情不变。爱了,写了,不隐瞒,不遮掩,不删《风怀二百韵》,坚信人间美丽的爱情是值得认真记录、认真纪念的。

不管经过多少年,彼时就算老眼昏花、皮肤松弛,也能在这一场春雨里重新获取活力,抚平时间的褶皱:她依然是顾盼生辉的红颜,他依然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永不老去。

还好,没有删除那些克制着的情词,让“词”这个文体再不只是酒席间流连歌女的消遣唱词,也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小道”。

朱彝尊用一段暗恋,成就了“词”的新天地。

知音人纳兰性德

被况周颐《蕙风词话》赞为清一代压卷之作的《桂殿秋》,当年就流传到了京城。

《桂殿秋》传到了纳兰性德的手中,他看着那几句: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纳兰公子被这些句子吸引住了,连带着被整本《静志居琴趣》迷住了。

他感慨世上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至情至性的男子。他也看到了:词,不再只是歌筵酒席上的片刻欢娱,而可以是刻骨的爱,无休无止,绵绵无绝。

这首词不只是让纳兰性德感动,也让他思考:“词”,为什么本以为不过是艳科小道,因为那些情情爱爱的篇章本来就是歌筵酒席上的产物,再真挚的感情也无非带着消遣,无非是那一些欲,但《静志居琴趣》却是用毕生的爱去写就的,情感波澜壮阔,让人生不出一丁点儿的邪念,只有纯爱。

这样的词,决不是艳科小道!

词,诞生在隋唐燕乐,一开始就是伶工之词,写给花间女子助兴传唱,传在青楼,在秦楼楚馆和王公贵族的府邸。最早的词集不过是娱乐场所点歌的歌词本罢了。南宋以后,南戏和北曲兴起后,词也竞争不过它们了。再后来,歌女和文人都忘记了词牌的乐谱,古老的词谱失传了。填词,不过是填出来却唱不出来,音乐没有了,词终于变成了诗,退回到文人的书斋里了。词不再借着歌女们曼妙的歌喉流传人间,而是刻成版、印成书,在纸面上无声地传递。整个明朝,词,是被遗忘的文体。

那么,词,可不可以有些改变呢?不再奢华,不再逢场作戏。

十八岁的纳兰公子被朱彝尊的词所感动,他很想认识朱彝尊,人生难得知音。

他看到朱彝尊《江湖载酒集》里的《百字令·自题画像》,希望成为他的知己。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这个穷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朱彝尊在这般处境下仍然奢望着知己,这恐怕是传统文人最纯真的渴望了。“四十无闻”“白头乱发垂耳”,已经“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了。但是,这次,他是幸运的,遇到了知音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清词三大家之一,他的词至今仍滋润着有古典诗词情怀的图书市场。他论词主情,崇尚入微有致,他的情词低回悠渺,执着缠绵,这些也许都是受到知音朱彝尊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弱德之美”

古代的词人,要么把词作献给逢场作戏的欢场歌伎,要么把词作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梦中情人,写情写爱的作品尽管很美很艳,可多是轻飘飘触不到内心深处。真正描写刻骨铭心的词作,大多只在悼亡词中以单独篇章出现。

唯有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一部词集,几十年如一日,白描情感世界,只描述自己对一个人的情。

朱彝尊这一卷的情词,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因为他所写的是他不被世人所原谅、不被世人所接受、不合乎人伦道德的爱情。

叶嘉莹先生为此创造一词——“弱德之美”。

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这是叶嘉莹先生自己假想出的一个名词。叶嘉莹先生说:“它是有一种持守,它是有一种道德,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都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我说这种美是一种弱德之美。”“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美,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

朱彝尊与妻妹之间这种“弱德之美”就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感情之河,莫知其广;感情之水,难测其深。然而在那最深的河心——文字中央,却有恒久的等待与坚忍的抑制。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正像学者叶嘉莹所指出的那样,朱彝尊的这段恋情“是在传统礼教的压抑与限制之下的,因此遂使得朱词在叙写本事之时,自然形成了一种曲折沉抑的姿态。朱彝尊的这些词,乃是真情与曲笔的一种微妙的结合,而其‘情’之所以‘真’,‘笔’之所以‘曲’,则正都是因为其所写者乃是一件既足以令人蚀骨销魂而却又充满了难言之处的爱情之本事”。

《静志居琴趣》之所以婉转含蓄,也许并非出于朱彝尊创作的本意,可是这情感不被人接受,暗恋的对象就在眼前却需要克制,这些不得已,成就了朱彝尊词的表现手法。

暗恋小姨子,成就弱德之美,成就清词新天地。

感谢朱彝尊的这段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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