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再一次高烧不退。
被大雨冲毁的前方道路依旧没有任何畅通的讯息,小县城里简陋至极的卫生条件还是无法让人心安,这里连火车站都没有更不用说机场了,可是面对高烧不退的燕子我的心里焦急不已,一秒都不想多待,只想尽快离开。
电话适时的响起,是德吉大夫。
“天气预报里说你们那边的道路一直没通,现在状况怎么样?”德吉大夫开门见山,问的很直接。
“被困在八宿三天了,什么时候畅通依旧不明确,燕子高烧,这里医疗条件很差,做不到充分治疗,有些进退两难。”
听我说完后,电话那边是短暂的沉默。
“你到八宿走了几天?”
“四天。”
“我给燕子开的药应该还有五天,这样吧,你马上开车返回拉萨,就现在,越快越好。我在这边给准备好入院的手续,过来了马上治疗。”德吉大夫在片刻思考后就给我规划了接下来的行程,既然走投无路,那就必须背水一战、冒险尝试了。
我用了半个小时置办好一切,各种粮食和饮用水一应俱全,将越野车后排再一次放平,简单买了被褥和枕头给燕子做成了尽可能舒适的床铺,将她安顿好后就出发了。
此次是我的第三次进藏,第十三次独自出行,第三十三年生命历程的自我流放。我遇见过各色人群,听到过各种故事,看遍了无数山水,领略了世间的温情与寡淡,只有这一次,被燕子的际遇深深打动。我无法说服自己轻易的离开,既然人生总有避不开的相遇,那么这一次,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我都想走到底。
我们必须承认生命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
在宇宙中生命只是一个相对的时间点,生命与生命之间不过是一分或者一秒的差别,而不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的不同。成长是一种历程,死亡则是另一种历程,只是在不同维度的时空里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我们无缘无故的来到这人世间,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接受属于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又和这个世界挥手作别,我们一生都在无知和无妄中度过,恰如秋来叶黄、冬来飘雪,没有原因,只有接受现实的命运变迁。
我们必须接受孤独才是人生的本质。
在不同生物的眼中这个世界的形态是截然不同的,同样人类世界个体的成长历程和思维意识决定了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也必然是不同的,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而思维和意识则是最难被改变的东西,恰如学校都在教育为人为善,可教育也不过是一种向好的方式,作为教师只能尽可能的去影响,而无法做到彻底的改变,如果一个人能被教育彻底的改变,那这个世界就没有监狱了。正因为思维和意识的独立与难以改变,也就注定了这个世界没有共通的灵魂,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相互理解,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片海洋、一个孤独的星球、一个自称体系的生态系统。接受孤独、驾驭孤独,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呼吸自如就是我们为人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们必须确定现实就是天堂。
生命没有来世,此生就是尽头。从古到今无数宗教和哲学都在试图解释此生的世界和来世的幸福,可事实上我们从未见到来世,恰如庄周梦蝶,我们连是不是在梦里都无法判断,又如何去确定来生又会是何种境地。所以,与其努力去追寻那个未知缥缈的虚妄不如经营好此生的幸福,在这个短暂且未知的当下,在自己情感可以舒展、呼吸可以自如的瞬间,体验这一刻的世界,触摸这一刻的时光,就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所以对待生命我们不妨大胆一些,认真的跨一座山、追一个梦、爱一个人,因为我们终究要失去它。
承认生命的短暂,接受生活的孤独,确定现实的天堂,我所理解的生活大抵如此,而西藏就成为了承载自己孤独的最好去处,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更真实的触摸生命的真实感,将时间和空间、此生和来世真真正正的握在自己手里,赋予了生命最具有张力的瞬间。
而遇见燕子,那些所有对生命的理解和尘封的回忆被统统打开。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燕子似曾相识,因为从第一眼我心里就隐约知道,我看到的其实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她并不陌生,而是像极了一个叫阿朱的姑娘18岁的模样,而现在我几乎确定了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直到这一刻我也才开始在心里郑重承认,这一路的风尘奔波就是对过往青春的延续,燕子并不是麻烦了我,而是帮助我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和孤独的世界去实现未完的青春和未尽的旅途,走完自己此生的朝圣路。
八宿距离拉萨1300公里,经过不眠不休的赶路,原计划四天的行程最终在第三天的午夜时分提前到达了,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一脸焦急的德吉大夫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按时吃药了没有?”
“按时吃了,就按你说的,一天四次,六小时服一次药。”
“路上清醒了多久?”
“不到十个小时。”
“饮食如何?”
“吃了两次,但都是稀饭。”
“有没有外表出血?”
“暂时没有,别的我也不太清楚。”
简单的问清基本的情况,德吉大夫和医护人员很快将燕子拉近进了ICU。也许是开车太久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知觉。一个人站在病房的外面,似乎站在另一个世界。
午夜时分的拉萨安静异常,远处的布达拉宫依旧灯火通明,时光在这一刻的流逝突然变的极为缓慢,慢到摊开手心都能看到时间粒子的流动。我在病房外祈祷着诸神的降临与时光的倒流,祈祷着给生命一个全新的开始,给燕子一个不同于此生的别样人生。
两个多小时过去,病房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德吉大夫看起来一脸疲惫。
“情况怎么样?”在这一刻,我竟然许多慌张,生怕出现更坏的局面。
“血红蛋白、血小板大量减少,肝脾稍显肿大,感染导致的消化系统和鼻腔内已经少量出血。”德吉大夫解开口罩,眉头微皱,说的非常详细。
“一开始我怎么根本就看不出来她会有这样的病症?”我不禁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语。
“她的这种状况应该早就有了,这种病的发病期限一般在1-4年,最少也应该在一年前,现在已经到了急变期。”
“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如干细胞移植一类的?”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好像介绍过这类情况,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株救命稻草,连忙询问。
“一般来说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这样的希望已经变的极为渺茫,更何况如果要寻找适合配型的人,我们还要花一段时间在志愿者配型库里面找寻合适的配体,但这样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德吉大夫面色凝重,眼神显得异常空洞。
“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嗯呐,也没怎么休息,尽快赶到就是我心里最焦急的事情了,再说了也没心情吃。”
“走吧,去我办公室。”德吉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在午夜时分的医院里真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整栋大楼从白天的喧嚣瞬间变为了极致的安静,楼道的回音悠远,犹如空旷的田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种安静让我非常压抑,如果不是燕子的缘故,我可能根本不会在这一刻站在这里。
德吉大夫变戏法似得给我搜罗了一堆吃的,又用简易的小锅给我煮了一包泡面,外加一小块风干的牦牛肉。
“来,简单吃点。一般我值夜班的时候就这样凑合凑合。”
我没有任何客气,大口吃着泡面,嚼着牛肉干,不到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
原来我不是不饿,只是因为燕子的健康安危比粮食重要得多。
“德吉大夫,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通,想请教你?”思虑半天,我还是开了口。
“没问题,你请讲。”德吉大夫回答的很干脆。
“作为一个大夫,您应该见惯了生死,看透了这世间离散与悲欢,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这么好?”
其实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如果说照顾燕子,完成她的西藏心愿是我对往事的余情未了,对自我的救赎和肯定,那德吉大夫的所作所为真的不是太让我理解。虽说医者仁心,可司马迁老祖宗不也早就说过了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本来冰冷,这适时的温暖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总让人心存疑虑。
“你说的对,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真的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你看这医院里一面面白色的墙壁,它比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聆听了更多虔诚的祈祷。作为一个医生,首先必须是个具有完全人格的个体,然后才是具有医术这个职业的社会分工。”德吉大夫的眉毛很浓,因为高原紫外线的原因,脸色也是通红,说起话来速度很慢,普通话虽然依旧不标准,但意思表达的很完整。
“当然了,我也不是被活佛钦点的幸运儿,天生就有能普度众生的能力。郁,来你看这里。”
德吉大夫将手指向了桌上的那个相框。其实第一次来这里我就看到了这个相框,相框里的小女孩迎着草原的朝阳笑的灿烂无比,只是那个时候心思全然不在这些细节上。
“这是我的女儿,美多。很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去见了佛祖,和燕子一样的病。如果她还在话,应该也是23岁了。”
我第一次见到平时一脸严肃、理性中正的德吉大夫在这一刻会如此难过和落寞。许多时候男人的柔软就是这样,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只会在特点的时间和地点安静的流淌,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的负面情绪,继续面带微笑的去迎接整个世界。
“每次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身后的布达拉宫,就好像她从未离开,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和我在一起。所以,当我看到燕子那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这是另一个美多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尽一个父亲未尽的责任。”
德吉大夫说的很动情,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却始终没有留下来,完了又继续道“虽说我不是燕子的父亲,可我没有办法不想到美多,没有办法不时刻牵挂着你们这一路的行程。”
我深深的理解德吉大夫的心情,一个医生的道德理想和父亲的情感寄托化作悠远的牵挂,冥冥之中给了燕子这一路最温情的终点。在这一刻我也深信一定是诸神在头顶凝视着我们,让燕子来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彼此相识、了解,来圆满各自的人生。
此刻大昭寺沉闷的钟声再次轰然响起,天边已然漏出亮色,外面的路灯依次熄灭,布达拉宫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转经的人们陆续上街开始对信仰的虔诚祈祷,高原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