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摇了摇头,笑着回道:“造反?别整那些没用的!我听师傅说,这几年跳出来折腾的,都是些送死的炮灰,最后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宋康年一听此话无比惊讶,连连追问龙骧高蓬头还说了些什么,龙骧意识到失言,便换了个话题,大声对李宫用说道:“李大哥,我一个道士,要这么多银子没啥用,这笔银子从现在起,就是你们哥四个的了,过了紫荆关,你可以直接带银子走,我带着白管家找官府说理去”。
李宫用等人一听大喜过望连声道谢,龙骧只摆了摆手。
宋康年把道谢的伤兵们拦下,跳下马车跟在龙骧身边并排走,拉着龙骧的缰绳殷切的问道:“你师傅还说啥了?再跟我多说点行不行”?宋康年不停的追问,龙骧实在烦不过便道:“我也就是在师傅和姑射子聊天时奉茶,顺了一耳朵,你若好奇,可以去华山找我师傅自己问”。
宋康年哦了一声,想想又问道:“姑射子又是谁?如今人在何处”?龙骧指了指独摇子说道:“是我师姐的师傅,去年冬天就已下世,葬在武当山,我俩就是去给师叔料理后事的”,宋康年听后哦了一声,搓着鼠须拧眉不语。
不多时龙骧行至荆紫关镇,关城周长不足五里,只开南北二门,关内南北四条大街呈丰字排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南门之外更加繁华,淅川的山陕会馆和豫中银号总号便在此地。此地位于豫、鄂、陕三省交界,素有一脚踏三省之称,又因其脊倚群山,面临丹江,西接秦川,南通鄂蜀,被称为豫之屏障,更由于方圆百里的货物均在此集散,商贾云集十分热闹。
可此时,关前大街的店铺依旧,街面一个人也没有。过山风四处烧杀抢掠的消息传来,南门外大街的居民和商贾,早熟门熟路收拾好细软,拖家带口躲进了关内。龙骧等人驱车来到关下,见关门紧闭,李宫用便上前自报姓名来历,拿出押送市赏的黄铜腰牌叫关,关上城楼有兵丁四十余,验了李宫用腰牌后,连忙禀报守将李万春。
一名亲兵上前递上腰牌,又拿出一张官府通缉令,呈给李万春躬身说道:“大哥,李宫用确是押送市赏的边军不假。可同行的有一高一矮两个道士,我仔细辨认过,却是逃犯龙骧和宋康年无异,现在咋办”?
李万春三十出头,生的十分俊秀,举手投足优雅风流,上唇一抹一子短须更添几分成熟魅力。他来到城头,接过画像眯着眼,远远看了龙骧等人一会儿,开口说道:“市赏被抢,李宫用就是逃兵,先把人扣起来再说吧”。
李宫用赶车进关,刚进瓮城,身后大门就已关上,瓮城上伸出十几条火铳齐齐对准了大车,龙骧见有管家在旁,自信可以洗刷冤屈,便径自走下车束手就擒:“赵家骏是我杀的,与其它人无关,如今白家管家在旁,真相一问便知,请官爷高抬贵手,放了其它人等”。
李万春手下这帮大兵,根本不听龙骧解释,除抱娃的独摇子之外,其它人全部上了脚镣手铐。李宫用见兄弟们全都被捆了,挣扎着对站在面前的白发头目吼道:“为啥绑额,额也是官身”?少年白发的头目,仔细打量了李宫用几眼问道:“你是陕北人?家哪儿的”?
李宫用忙陪笑脸回道:“额是米脂李家寨人,既然都是乡党,放哥哥一马行不”?白发头目抬头看了站在瓮城天井观望的李万春一眼,见李万春没有表示,便取了根绳子,不由分说将李宫用捆了个结实。
李万春的贴身亲兵,原本也站在瓮城天井上往下看,听见白家管家几个字,跟李万春交换了一下颜色,匆匆下城跑到马车前,仔细看了看捆成粽子的老头,又看了看掉在车上的水烟袋,确认是白管家无疑。于是恭敬的让白管家稍等,自己匆匆转身,拾阶上城禀报去了。
不多时,城头的李万春换了一身缟素,哭着跑了下来,李万春满面泪痕,似是哭了很久。
龙骧看他不像坏人,连忙张口喊道:“大人,小的冤枉,请大人主持公道”,李万春没接茬,只从龙骧身边路过时,侧脸瞟了龙骧和独摇子几眼。
李万春一脸沉痛的来到马车前,单膝跪地,诚恳恭敬的跟白管家见了礼,又上前从车上将管家抱了下来,亲手为管家松绑,见管家崴脚,十分殷勤的亲自背着管家商城。
行至龙骧身边,李万春驻足问:“白二爷,此人可是杀我家骏义弟的凶手”?管家点头称是,李万春一声怒喝:“杀我义弟,如杀我父,气死我也!来人呀,将这几个贼人,都给我押到义弟灵前,我要亲自剜了他们的心,替我义弟雪恨”!
几个大兵一听,连忙上前,连推带搡押着龙骧一行,跟在李万春身后登城,白管家伏在李万春背上皱眉问道:“小李啊,适才老朽听你说,你和我家少爷是结拜兄弟,怎么从没听少爷提过此事”?
李万春痛心的抽搐了两下,噙着眼泪说道:“小的蒙义弟看重,二人结为兄弟,可碍于我出身卑微,名声不好,怕误了义弟前程,所以很少对外人提及,因此知之者甚少”,管家听如此说便点了点头,又问:“听你话里的意思,城上还设有灵堂”?
李万春并不答话,只回头给自己的亲兵眨了眨眼,亲兵会意,快步上前接口道:“自家骏少爷死讯传来,我家大人便设了灵堂,日日焚香烧纸伏案痛哭,由于过于思念白少爷,已两日没有进食,属下们都愁死了”!
管家有些感动,在背上轻轻拍了拍李万春的肩膀说道:“小李啊,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等白老爷到了,我一定将此事一五一十说给老爷”。
李万春一听此话十分激动,连连道谢,补充说道:“也请您将我原话带给干爹,义弟斯人已去,请干爹节哀顺变,一定要保重身体,养老送终尽孝道的责任,自有我替义弟完成,哎!义弟英年早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管家伏在李万春肩上叹道:“少爷平素放荡,言语荒诞,他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他这辈子的造化”,说完抬手擦了一把眼泪。
一行人上来城头,阁楼一层正堂果然设有灵堂,正中立木牌一个,上书一行大字:“至亲义弟白家骏之灵位”,李万春将白二爷抱到堂上太师椅坐下,又给白二爷奉上了一杯香茶,请二爷宽坐片刻。
李万春叫人押来李宫用、龙骧和宋康年,挨个问了大概,便命人将龙骧和宋康年按在灵前跪下,李宫用和独摇子等余人则押在门外跪成一排候着。
李万春净手焚香,恭敬的给白家骏上了一炷香,伏地嚎啕痛哭:“我的好弟弟,苍天有眼,杀害你的凶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一定是你泉下显灵,要哥哥亲手替你报仇;也是你泉下有知,明白哥哥是义薄云天的爷们,身为你义薄云天的大哥,我今天要亲手为你报仇”!
李万春嚎啕大哭,哭到动情处,连连以头杵地,直到口吐白沫和衣滚倒在地,最后一阵抽搐晕了过去,大兵们见李万春不省人事,连忙抢上前来,喷凉水,掐人中,按压胸口,好一阵抢救,李万春这才缓缓苏醒。
管家白二爷见李万春如此动情,不免感动的眼泪鼻涕长流,见李万春苏醒,忙紧紧攥住李万春的双手劝道:“贤侄莫要太过悲伤,人死不能复生,少爷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李万春一听此言,更加情不自禁,嚎啕大哭扑倒在白二爷膝下,抱着二爷的双腿,摇头晃脑哭的像个孩子:“二叔啊,二叔啊,您是少爷和我的知音呀,我跟家骏少爷的情谊,只有您老人家能懂”。
白二爷抹了把老泪,轻轻拍着李万春的后背点头叹道:“以前听说,侄儿你为了一口官家饭,抛弃发妻,娶了县丞的寡妇丑女,后来为求上进,问疾尝粪,亲尝按察副使老爹的粪便,都说你官迷心窍恬不知耻,老朽今日方知,坊间皆传言耳”。
李万春听老汉如此说,便将老汉双腿抱的更紧,嚎啕痛哭回道:“俗话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发妻不守妇道,德行有亏,理应休之;县丞大人女儿虽然不美,却能勤俭持家和睦乡邻,我们真心相爱情投意合,有何不可?至于问疾尝粪,侄儿幼年曾从一名医学艺,通过粪便色泽味道可以识别病症,所谓问疾尝粪之举,乃侄儿一片医者仁心。若叔叔您病了,别说尝粪,只要您能康复,哪怕捧着您的粪,便当作三餐,侄儿吃上一年,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白二爷见李万春两眼含泪,说的诚恳,心头一热,当场认下了这个侄儿,叔侄客套一番后,李万春便命人将龙骧和宋康年剥光上衣,抬手从左绑腿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双头捧过头顶,跪地闭眼,默默祷告了一番站起身走到龙骧跟前。
龙骧上了脚镣手铐,又被两杆火铳顶在身后,他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只平静的回头看了看独摇子,师姐正抱着娃儿跪在门外,一副面无表情神游天外的模样。龙骧摇头轻叹,抬头笑着望着李万春说道:“不怕遭报应,你就弄死我吧”!
龙骧的平静让李万春十分诧异,他皱着眉头,顺着龙骧盯着的方向望去,见是一个身形瘦弱满面锅灰的蓬头小道,挠腮愣了一下,瘪嘴摇了摇头。
李万春抖擞精神,咳嗽了两声,把嘴凑到龙骧耳边,声如蚊蝇般说道:“老弟,我已替你祷告过了,你死以后,我会给你多烧纸钱。拜托你别把这笔帐记我头上,要算账的话,黄泉路上去找白家骏”!说完晃着明晃晃的刀尖,在龙骧胸口左右一比划,找准了心脏位置。
龙骧见李万春好像满腹心事,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又望向门外。来回比划就是不下刀,笑着问道:“等啥呢?你还担心白老爷的赏银飞了不成”?
李万春听见赏银先是一愣,眼珠子转了两圈,迟疑了一下转身拱手问:“我的亲二叔,我听说干爹下了赏格,一个人头三十两银子,可有此事?不是侄儿贪财啊,只是不经审理擅自杀人有违大明律例,我手下兄弟多,要堵住他们的嘴可不容易,侄儿向来囊中羞涩,所以多此一问,请叔叔莫要怪”。
管家白二爷捋须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城下马车上的箱子里就有现银,不过这笔钱已经许给了过山风。要不这样,你先从里头取四百两出来,给兄弟们分分!若是老爷怪罪下来,便说是我做的主”。
李万春一听这话,兴高采烈的哎了一声,撸起袖子转身准备下刀,却瞥见倚在门外的亲兵一脸焦急,不停的给自己招手使眼色,便收起了尖刀,借口内急出了门。
李万春出门一看,见两个队长也在,一脸不悦的问道:“你们咋都在?啥事儿快说,我还忙正经事儿呢”!少年白的头目见李万春盯着自己,操着一口陕北话回道:“大春子,刚才白老汉是不是说,要用四百两银子打发我们”?
李万春板着脸正色道:“什么叫白老汉?那是我亲二叔,尹世才你说话客气点”!然后笑着问道:“是不是很激动?我的乖乖,四百两可不少啊!你们一年饷银满打满算才十一两,还一拖再拖不发,眼下两颗人头,就能换来四百两,开心吧”?
尹世才见李万春一脸得意样,十分嫌弃,胳膊肘拱了一下左边矮壮的络腮胡子道:“我呸!高兴个屁,跟打发叫花子差不多!高汝励,你告诉大哥咋回事”!
矮壮的络腮胡子高汝励红着脸,怒冲冲的问李万春:“瓜怂!白老汉当你叫花子呢!车上有九千四百两现银,给你四百两就乐成这样,至于吗?我们都听见了,白老汉要把这笔银子给过山风!羞先人!你一堂堂守备,混的还不如土匪”!
李万春见高汝励辱骂自己,抬手就要给他一耳光,忽然听见九千四百两现银,刷一下脸颊通红,红着眼一把拉住亲兵问道:“周清,九千四百两?当真”?
周清十分激动,攥拳跳脚连连点头,然后冲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官兵见周清打手势,连忙抬来三个大箱子,放在李万春面前,周清上前一脚踢开箱盖,一片耀眼的白光晃的李万春直捂眼睛。
李万春抢上前一把抓起一锭银子,咬了一口抬头叹道:“我的乖乖,是真的呀”!
突然看见如此一大笔银子,激动的两腿发软眼看就要跌倒,周清连忙上前扶住,李万春倒吸一口凉气切齿骂道:“老不死的狗东西,这么多现银,只给老子四百两,真当老子叫花子呢!过山风算个什么东西”?
周清扶着李万春努嘴指着银子:“哥!进嘴的鸭子,可不能就这么飞了”!
一旁的高汝励和尹世才也满脸兴奋频频点头,李万春犹豫道:“这么一大笔银子,我们若是拿了,白俊秀和县太爷那边该如何交代”?
尹世才一听这话不干了,开口骂道:“我呸!给他交代?县里平日当我们奴才使唤,还克扣我们钱粮,他们啥时候给过咱们交代”?周清攥着拳头补充道:“白俊秀恶名在外,白家骏死有余辜,这笔银子就是他们通匪的明证,你怕个球?再说,咱们拿了银子闪人便是”。
见李万春满脸潮红默不作声,周清补充说道:“咱们本来就是外地人,弟兄们嚷嚷着回家喊了一年多了,饷银我看没指望,如今既得了这么多银子,咱们干脆卷了银子逃吧”!
尹世才拉着李万春的胳膊说道:“还有,李宫用身上有押送市赏的腰牌,咱们拖着马车,拿着腰牌,保证这一路回家畅通无阻,到时候哥几个荣归故里,咱们也风光风光”!想了想挠头又道:“只可惜,这点银子还是有点少,咱们四十几个弟兄,分一分到手里也没啥了,要我说,临走前咱们再抢他一票才合适”!
李万春静静的听他们七嘴八舌,只涨红脸摸着胡子不说话,矮壮的络腮胡子高汝励是个暴脾气,跺脚骂道:“大春子,你是不是舍不得家里四十七岁的老寡妇?我早就警告过你,就算你把县丞的闺女当妈供着,她也给不了你富贵!瞧瞧你这怂样,在这儿混了十来年都没混明白,还赖在这儿干啥”?
一听此言,李万春大怒,指着高汝励的鼻子骂道:“高胡子!你闭嘴!专挑人短处是不是,再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打你军棍”?
高汝励踮起脚,抬眼挑衅的瞪着李万春吼道:“来呀!你试试看,没了我们哥仨抬举,你他妈屁都不是!今儿这笔银子我们要定了,你自己看着办”!
李万春一听更怒,抬手就要打人,高汝励也不示弱,撸起袖子扑过来就要干仗,周清和尹世才看这架势,连忙上前将二人拉开,高汝励不依不饶继续骂道:“你倒是来打我呀?是不是软饭吃多了,手上没力气?官儿迷!熊包!跟你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羞耻,羞耻至极!若不是看你哥哥的面子,老子早就不伺候你这个废物了”!
李万春恼羞成怒,挣扎着甩开周清,拔出尖刀飞身扑了上去,亮闪闪的刀尖抵在高汝励的脖上,李万春瞪着血红的眼珠骂道:“高汝励!你是不是找死”?
高汝励丝毫不惧,伸着脖子恶狠狠的盯着李万春骂道:“来呀软蛋!宰了我呀!正好拿我的人头,给你的新认的干爹纳投名状!来呀”!
门外的吵闹声传进屋内,管家白二爷连忙出门来看,见三箱现银已经全部打开,连忙上前盖好箱盖,转身拉住李万春的胳膊劝架:“贤侄莫急,听叔一句劝,若是弟兄们嫌少,老夫做主,再加五十两便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李万春正在气头上,一听只加五十两,反手就是一刀,从侧面扎进了管家白二爷的脖子,一股热血呲的窜出三尺开外,洒了高汝励一脸血。李万春横眉怒目骂道:“老不死的狗东西,还敢来羞辱老子?狗仗人势的杂种,敢叫老子侄儿,我呸”!
高汝励被李万春突如其来的一招辣手,吓得瞠目结舌,两股战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才呆呆的指了指灵堂问道:“大春子,啊不,大哥,你杀了你义弟的管家”!
李万春拔出匕首,掏出手帕一边擦血一边骂道:“我呸!白家骏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出身好点,家里有几个臭钱吗?老子的名声都是这个狗东西给传坏的!不把他从坟里扒出来鞭尸,已经算老子厚道了”!
说到此处,勾起了李万春的伤心事,他疯了一样冲进灵堂,一把掀翻香案,抬脚使劲儿揣着翻到在地上的灵牌,咬牙切齿的骂道:“踩死你!踩死你!狗东西!踩死你”!
龙骧和宋康年跪在灵前,只听见外面吵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李万春出趟门再跑回来,一盏茶的功夫完全变了个人,简直脱胎换骨,让跪地等死的宋康年和龙骧看的面面相觑。
周清和尹世才这会儿也拖着高汝励进来,高汝励像一只斗败公鸡,跪在地上磕头,不停的道歉,李万春摆摆手,示意周清扶他起来。高汝励见李万春并不追究,吐了下舌头,笑着上前问道:“老大,现在咋办?我把这几个人杀了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