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去自家的公司,再寻常不过的事,唐末帆却从不喜欢在便利贴上写一句“我去公司”之类的话,她惯常使用的字眼,除了“走”,就是离开。
叶之琛本就是一个靠洞察人心的本钱吃饭的人,一个唐末帆,在他面前远远隐藏不了什么。只有这一个字眼,男人就暗自了然了一件事:唐末帆,这些年来,并没有把这地方当作一回事,甚至连他也没当一回事。
被抛弃过的人,都会有这种历劫的遗味,生命的焦味。明明我为你明灯三千,你却偏偏是那酥油灯,任何我明灯再亮,也比不上你那酥油灯。
就算有力气重新站起来走,也不会再走得昂扬,也不会再走的坦荡。毕竟,对于今日的唐末帆而言,全身心投入感情这一件事,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再也不可能,任你再怎么爱,也无济于事。
叶之琛眼帘微掀,一股明显的低气压就自周遭扩散开来,睡眼惺忪的朦胧之中,那一股摄人的低压气息也要比寻常严重得多。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指尖用力,唐末帆留下的那一张便利贴瞬间在他手中蹂躏成一团,抛物线地扔向不远处的垃圾桶。
沉默的暴力。
沉默的情绪。
……
一上午的忙碌工作着实让唐末帆这样不轻易叫苦的人也深刻地感受到了何为“累”,和摄影组的记者一起搭档外出采访归来,唐末帆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大家辛苦了。”
“争取下午下班之前把新闻稿赶出来,中午大家可以先去吃饭休息一下了。”
“老板英明!”
办公室内一片热闹,劳累了一上午的同事们齐齐哄笑着准备一起出去吃午饭。
唐末帆也顿感了下来,
“辛苦了。”
正和同事们笑着打招呼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唐末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转身,一愣,发现竟是新闻主编。
主编低声道:“末帆,你留一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做新闻的人,对直觉这一类的东西分外敏感。于是这一刻,看着主编欲言又止的神情,唐末帆凭直觉相信,她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应该不会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果然,当众人散去,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已经见过六十的主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缓缓开口对她只说一句:“末帆,以你的资质,在这个行业内,我们要比寻常人承受更多的不公。”
唐末帆是何其通透的人,一句话,隐隐就感觉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她点一点头,只轻道一句:“我知道。”
主编的声音透着无奈:“有些话,其实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
“照实说就好,”反而是她,大概已经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接下去将要听到的,所以更能淡然:“我进公司的第一天,您就告诉过我的,做新闻,最重要的就是要尊重事实。”
主编点一点头。
“那么,末帆,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要想和你讲哪一件事了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否是上个月我写的关于某地方儿童捐款工程款项迟迟未落实的深度报导?”
“是。那一天我就与你讲过,这篇报导一旦见报,牵涉面极广,不断被曝光的真相也会越发骇人。”
她勾唇,陈述一个事实,“有人中道落马,有人携款而逃。”
主编定定地看着她:“你得罪了人。”
权利斗争,必有牺牲品。而她这个用笔记录下来的一切的人,必然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的对象。
唐末帆不语,已经料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主编苍老的双手推着一封白色信封推置到她面前,上面“辞职信”三个字是用黑色钢笔一笔一画写上去的,苍劲有力,是主编的字迹。唐末帆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她相信他写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是用心血去写的。
“对不起,末帆,”主编颤抖:“自打你出校园,就是我一手培养的。看着你一步步走来,成长为到现在这样一名如此优秀的记者,我对你,有太多的不舍得。”
他是上司,亦是一名恩师。对她而言,面前的这位长者,在公事上无论有何种要求,她都有理由去遵从的。
所以,她只问了一句:“是否上面有人给您施加了压力?”
“是——末帆,希望你能理解,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太多需要去保护的东西,比如这里,比如这件公司的其他员工。”
这个理由足够了。
唐末帆点点头,双手接过这封辞职信。
“今天下午,我就会去向人事部请辞。”
她看向老师,淡淡一笑:“老师,如果外人问起,请您就说是我主动辞职的就好,这样,您和您在这里的心血,也会被保护得更好一些。”
她连被迫离开,都是这样傲骨,甚至都不忘最后为自己的老师着想一次。
“末帆,”老人只能说:“我很抱歉。”
对不起,他保不住她。
“不碍事的,是您教我的,做新闻,最重要的就是凭自己的良心去做,无所畏惧,这一点,我没有遗憾。”良心上过得去,反而对她而言是比较轻松的,甚至还能开个小玩笑:“最多是有些不甘心吧,就报导的内容与市场反应上看,我和竞争对手央视新闻集团的韩雪儿韩记者打成平手,她仍然相安无事地继续做着新闻第一线,说真的,我羡慕她。
一听这话,主编立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哎,韩记者那是有后台。”谁都知道的,如果那位韩雪儿记者身后没有某位先生的强大背景支撑,以她的胆大妄为,早已不知道被毙了多少次了。
唐末帆笑笑:“是啊,真可惜,我没有后台。”
“谁说你没……”
主编反驳说“谁说你没有”,却在下一秒,倏然住了嘴。
叶之琛。
谁都知道,叶之琛背后的CYB帝国实力深不可测;谁都知道,唐末帆和叶之琛是夫妻;但谁也不知道,这一对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叶之琛怎么想,主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唐末帆结婚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从她口中听到她谈论过他一次。
哎。
老人叹气。
这是一个好女孩,他衷心希望她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