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徬晚醒来的时候,一些零散的雨滴已经开始固执的敲打着列车上的玻璃窗,列车与轨道来回碰撞的声音让她有所清醒,已经是在回老君的路上了。张徬晚选了最慢的一趟绿皮火车,全程36小时,途经24个站点,车厢依旧充斥着她熟悉的泡面味,夹带着少许铁锈的味道,有部分漆面已经脱落,车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农民工,四仰八叉的躺着。已经很少有人会选择慢车了,大家都在赶时间,快成为当下时代的主流。张徬晚坐在车厢的末尾,角落里微微倚着窗,眼睛望向窗外,用最舒服的姿态与眼前的城市作别。背景音乐里唱到:睡醒的人哭着想回家可离家的人不会相信她……
记忆里第一次坐火车,便是跟龙香菜一起的。那是还很小只的张徬晚第一次见到龙香菜,在一间破旧的出租屋里,龙香菜穿着绿色的碎花袄子,耳朵上戴着一对金耳环,阳光下闪的厉害,眼睛小而有神,整齐的耳边发,张徬晚觉得龙香菜有点老干部的感觉,但让人觉得并不亲切。龙香菜招手唤她过去,她便过去,那时还不知“奶奶“的含义,旁人嘱咐这样叫,她便叫了。随后,她跟龙香菜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那个时候的火车票实在难买,龙香菜排了两天队才买上一张坐票,龙香菜提着个水桶,打算让张徬晚将就一下,不曾想火车上挪步的地方都困难,张徬晚难受的厉害,头天夜里张徬晚睡在龙香菜的大腿上,到了第二天,龙香菜的脚水肿了,车上的味道又刺鼻,张徬晚吃了东西便吐了,龙香菜骂她是个没用的东西,不得不去改了卧铺,张傍晚是那时讨厌上坐火车的,她还没有学会时间过了很久很久该用什么词来描述,她睡了一觉又一觉,她只感觉慢。
龙香菜的家真的很远,火车只能到市区,到了市区以后需要转车去镇上,出了镇上的几条街便是坑坑洼洼的破公路,那时镇上很少有本地人开车,便只能步行到家。一路上需要经过一座桥,一所小学,上两次坡,经过一处水塘,一座寺庙,最后下一次山,方才能到龙香菜居住的院子。院子叫老居,温文尔雅,四四方方,天是干净的蓝色,夜晚有数不完的星星,夏天有萤火,冬季无飞雪,有竹有池鱼,住着10来户人家,从右手边数过去第二间便是龙香菜的家了,单从外部条件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别家都是用竹排加黄土敷的墙壁或者用木板拼起来的,还有用稻草勉强凑活档风的,龙香菜的家却是用水泥砖做的墙面,外边看上去严严实实,至少不漏风,这是张徬晚的第一感受。跨进门以后,倒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后院关着一头水牛,圈养了两头猪,还有一条用铁链栓起来的大黑狗,鸡鸭也都有,张徬晚感觉要臭上天去了。房屋里的灯光统一采用了暖色系的光,照着屋子是又暗又黄,一台带天线的黑白电视机,张徬晚调来调去都只有两个台,厕所是茅坑的形式,张徬晚需要很吃力才能蹲上去,擦屁股用的是写完了的废本子,通往厨房的巷子又长又狭小,张徬晚每次打饭的时候总是很害怕,连做饭也需要用柴火,真的很麻烦。出了家门,见到的每个人都有辈分,张徬晚需要一一主动的打招呼,老君的外面到处都是田地,有很多小山坡,有许多张徬晚喊不上名字的花草,这一切对于张徬晚来说都太出乎意料了,张徬晚又想象着地里一定有很多小虫,田里或许有鱼和乌龟,她还可以去山坡上吹蒲公英,院里的小伙伴也很多,她才勉强开始放下担忧,安慰自己也许很有趣。
但很快,这一切都被龙香菜打破了。龙香菜告诉她田里有会吸人血的蚂蝗,草丛里有蛇,她不能跟院子里的男生一起玩,她也不能用泥土捏小人,张徬晚做任何事都必须跟龙香菜报备,龙香菜还把张徬晚的头发剪的和男生的一样短。张徬晚是从吃第二顿饭开始体会到龙香菜的厉害的,小小的她使不来筷子,筷子总是搅在一起,龙香菜在饭桌上打了她一巴掌,说她这样用筷子不吉利,是在咒她,张徬晚哭出了声,她的手便又下来了,告诉她不准哭,她越哭便越要打。旁边的爷爷倒像看不下去了,说了龙香菜几句,龙香菜便和他吵了起来,后来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龙香菜对张徬晚说:“你以为他是护你吗?他是谁?他不是你亲爷爷,我才是你奶奶,只有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要争气你知道吗?人家指不定背后笑话死你呢”。龙香菜的话,张徬晚不敢不听,她不是孙悟空,她逃不过她手里的鞭子。龙香菜的名言是——黄金棍子出好人。事后她也会对徬晚说:“你别恨我,你看看你爸,你二伯,现在都是大学生那都是我打出来的,我这都是为你好”
张徬晚从六岁便开始懂得如何小心翼翼了,打饭的时候米饭不能粘到碗外面,龙香菜喊她的时候,必须第一时间应答,要学会看脸色,主动干一些活并且干好,如果做不好,结果也还是一样的,龙香菜起床以后,过几分钟就需要起床,洗脸,然后主动把家里全部扫一遍,背数从1-100,如果背不了,差多少位数打多少的手板子,走路背要挺直,坐要有坐的样子,没有龙香菜的允许不能看电视,要记住唯一的亲人是奶奶,亲戚来了需要卖乖。除此之外,龙香菜还总是和爷爷吵架,她们吵架的时候,张徬晚就躲在小小的房间里面听着,她听见爷爷辱骂自己,辱骂自己的父亲,也辱骂龙香菜,龙香菜也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亲密的人。龙香菜总是跟张徬晚数落爷爷,爷爷爱喝酒,爷爷不做饭,不洗衣服,爷爷挖苦龙香菜,爷爷爱打牌。张徬晚的整个童年都充斥着龙香菜的骂声,自己的哭喊声,他们的争吵声,这世界上最难听的话语都出自老君的院子里,最伤张徬晚心的话便也住在龙香菜的嘴里。龙香菜骂张徬晚笨,不如谁谁谁,棍棒伺候是家常便饭,她质问张徬晚怎么不去死,有很多个瞬间,张徬晚都希望夜晚足够长。
有一个秘密,张徬晚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偷吃过毒老鼠的药,好让自己死掉。张徬晚再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里,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龙香菜,她整夜都未合眼,嘴里感谢着观世音菩萨,对着张徬晚哭。张徬晚看到龙香菜也哭了起来,她不明白龙香菜是爱她多一些还是恨她多一些。张徬晚晕倒以后,龙香菜去叫醒了所有院子里面的男子,求他们背着张徬晚到镇上的医院的,过后龙香菜花费了一大笔钱请院子里的人吃饭。龙香菜的转述是张徬晚大病了一场,需要补身体。张徬晚出院以后,龙香菜买了钙加锌,葡萄糖,黑芝麻,去听偏方,养半大不叫的公鸡,加红糖炖给张徬晚吃,张徬晚吃的很辛苦,但她不敢拒绝,这都是龙香菜对她的救命之恩。
再大一点的张徬晚开始写信给爸爸,信里写到“爸爸,你可不可告诉奶奶不要总是打我”。龙香菜知道了以后先是狠狠打了张徬晚一顿,然后龙香菜第二次哭了。她骂张徬晚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学会告状了,说张徬晚没有孝心,“就你爸在跟前,我也照打不误,我难道会害你吗?”,接下来的几天,龙香菜一直对这些话念念不忘,逢人就说她的苦楚。龙香菜流鼻血了,她也怪罪到张徬晚的头上,说都是给张徬晚气的。挨打的事张徬晚从此再不敢提起,偶尔父亲问起,张徬晚也只说龙香菜好话。张徬晚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水坑里,不停的有水灌进来,不足以淹没她,偶尔她能喘上几口气,可始终没有人来拉她上岸。
张徬晚并不是一直跟在龙香菜的身边的,中途因为张徬晚的身体极差,张徬晚被父亲接走了。张徬晚想龙香菜真是个坏人,明明是经常打骂她的人,她不在身边,张徬晚从夏天哭到了冬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她想春节快点来,能够早点见到龙香菜。然而,父亲却失信了。张徬晚和龙香菜分别的三年里,龙香菜家里安上了座机,父亲很少打电话,张徬晚需要存上一点钱,才能跑去电话厅里给龙香菜打电话。电话里面的龙香菜真的很温柔,她问徬晚想不想她,张徬晚才明白原来哭泣是因为想念。
张徬晚没想过会再见到龙香菜,张徬晚该念中学了,因为户口问题,她需要回老家念书。龙香菜那么厉害的人,也没能躲过额头的白发,走路开始摇摇晃晃,张徬晚已经高出龙香菜许多,一下火车就抱住了龙香菜,有一丝心酸。镇子上也变了,许多年轻人靠着开摩托车也能够养家糊口了,公路变成了水泥路,寺庙大改,请了尼姑神婆,学校垮掉了,桥还是老样子,老君里的星星是一样的,院子里的人却只剩8人了,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有的人被子女接到镇上去住了,儿时的玩伴有的已经外出打工了,有的已经快要结婚了。连龙香菜也变了很多,她还是骂张徬晚,但她已经不用棍子了。
张徬晚的中学在镇上,她在老居的日子只有周末以及寒暑假。张徬晚还是小心翼翼的处事,比起以前对龙香菜的害怕,足渐长大的她开始理解龙香菜。龙香菜是老君出了名的能干人,她和现在的爷爷是半路夫妻,因为是寄人篱下养着张徬晚,所以后背总是挺不直。家里十几口水稻田,她一人播种,插秧,割稻子,打理所有的菜地,管理所有的牲畜,洗所有的衣服,收所有的玉米,24小时全年无休的做一日三餐,而爷爷干一部分活还得好酒好肉伺候着,挑剔龙香菜做的饭,责怪龙香菜衣服洗的不积极,数落她比不上同院住的寡妇。张徬晚知道龙香菜苦,龙香菜的身边只有张徬晚。
龙香菜赶集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路,碰上赶集的日子,她就会去学校看张徬晚,她把省下来的钱给张徬晚买了一部手机,每周三的晚上她们会通电话。很不幸的是,手机在张徬晚手里只维持了短短的两个月,张徬晚偷偷拿去维修过一次,最后还是拯救失败。张徬晚很自责也有些害怕,周末回到家里她哭着告诉龙香菜:“对不起,奶奶,我把你买的手机弄坏了。”张徬晚想过她会被打,想过龙香菜破口大骂,但龙香菜没有这麽做,只是询问了她怎么弄坏的,让她多注意一些。又过上了一段日子,龙香菜买了第二部手机给她。龙香菜比以前更节省,她把多的钱给张徬晚买衣服,买裤子,充话费。
某种程度上来说,张徬晚知道龙香菜是爱她的,这些爱也成了龙香菜给张徬晚的绳索,让张徬晚无法大声的理直气壮的说话。张徬晚到了发育的年纪,龙香菜告诉她:“胸大的女人是羞耻的”,张徬晚一直到读高中才知道要穿内衣,她跟龙香菜提起过,龙香菜买了两件张徬晚根本无法穿的内衣,龙香菜甚至说要把她的胸裹起来,张徬晚只好偷偷省一些钱自己去买。龙香菜又听说有人给张徬晚写情书,一口认定张徬晚早恋了,她质问张徬晚生理期是不是正常,张徬晚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第一次反驳龙香菜,她最亲密的人,却是最不信任她的人。张徬晚的反驳挑起来龙香菜的怒火,她骂张徬晚是个娼妇,她指着张徬晚的鼻子,“你以为被男人睡很舒服吗?”
龙香菜再往后的话,张徬晚一句也不想记得,她一直不争气的哭,在气头上的龙香菜仍旧不依不饶,她让张徬晚去跳池塘。那是张徬晚第二次发病,龙香菜却以为她是中暑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深爱着龙香菜,这爱是她如此痛苦,又难以摆脱。龙香菜还是守着她,出院后,龙香菜带着张徬晚去上香,她说要了她的老命都可以,保佑我的孙女以后再无病痛。张徬晚在给菩萨磕头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张徬晚祈求菩萨让她快些长大,她想离开龙香菜,离开老君了。
张徬晚的中考并不理想,她想念的高中在县城里,龙香菜是知道的。龙香菜开始跑腿,找人托关系,打电话请人吃饭,最后花了六千的借读费把她送了进去。张徬晚终于开始独自生活,她自己开始管理钱了,可以自己买衣服,自在的玩手机,自由的堕落,偷偷的去上网,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张徬晚只有暑假才会回家了,碰上补课,在龙香菜身边的日子就更少了,张徬晚要走的时候,龙香菜还是会送她,天晴的时候带伞,下雨的时候带着水鞋,张徬晚还是和龙香菜约定好每周三和周六通电话。期间的一年,爷爷被那方的子女接到外地去养身体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龙香菜和隔壁的大爷爷了,龙香菜还在家里遇到一条大蛇,她拼命的喊人,最后也只好自己咬着牙用锄头把它弄死。龙香菜把整个冬天柚子都留着,到了来年的时候,她装在背篓里托人带给张徬晚吃,张徬晚回到宿舍打开以后,发现全都坏了,她哭的稀里哗啦的。张徬晚想起龙香菜一个人,她一个人吃饭,睡觉,无人与她说话,她一定很孤独,她还守在那个院子里,她担心张徬晚放假了没有去处,她好为张徬晚守住一个家。
龙香菜还做了很多事,她支持张徬晚去学了音乐,她给张徬晚买了电脑,期间又换了两次手机,她总担心张徬晚的钱不够花,她陪张徬晚去做了两次手术,她送张徬晚去念大学,她一步一步把张徬晚从身边送到更远的地方。张徬晚自己去拜过一次菩萨,她祈祷快些长大,她要带龙香菜一起离开老君。
离梦想已经很近了,张徬晚来年就要实习了。那年的春节是张徬晚期盼已久的,往年父亲与母亲便只有一人回来,这年便要一同回来,连许久未见的哥哥也提前买好了机票,龙香菜早早的准备好了年货,备好了烟花礼炮,只等年夜饭的到来,让张徬晚惊喜的是,龙香菜说为她准备了礼物。农历二十九的晚上张徬晚和龙香菜依旧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龙香菜穿好新衣服,她唤了最后一声张徬晚,便倒下了,张徬晚没有能够再叫醒她。因为正值春节,老君里那个很厉害的女人去世的消息传的很快,有前来惋惜的人,看热闹的人,帮忙的人,哭泣的人,原本以为与龙香菜并没有什么感情的爷爷也哭的是一塌糊涂,张徬晚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来了又走,哭了又哭,她只觉得吵闹,四处飘荡的红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了,她始终没有哭。要送龙香菜出殡的那天早上,张徬晚需要整理龙香菜的旧物,她是在枕头下看到那对龙香菜耳朵上金闪闪的耳环的,用喜庆的红色丝帕包裹着,像有人打开了她的开关,她终于放声大哭,那个很厉害的女人真的走了。连课本上也没有提过关于人死了,到底是种什么状态,那些关于天堂的言论张徬晚看来更是可笑,人死了就是没了,恨也好爱也罢,从此以后看不见触不到。但不知道是那天,张徬晚就知道龙香菜会有这麽一天,自己也会有这麽一天,但没有想过会是在毫无准备的“今天,”龙香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她的名字,张徬晚想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吧,张徬晚还没有收到她亲手送的礼物呢。
龙香菜走后,爷爷也搬离了老君,父母依旧外出打工,在学校的日子尚好,一到放假,张徬晚便没了去处。张徬晚开始去做兼职,发传单,进工厂,当收银,忙碌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熬,钱让她觉得适当安全。张徬晚也并非时刻想念龙香菜,渐渐从经常变为偶尔,偶尔觉得以后都不会再有人在回家的路上等她了,不会有人为她背着水鞋,不会为她留着爱吃的柚子,每次出门都来送她,一回家就有好吃的,只有龙香菜愿意为她说话,接受她的道歉,担心她嫁给什么样的人,比起孙女其实更像女儿一些吧。张徬晚想过有一天她躺在病床上尽我所能的照顾她、服侍她,就算没有很多钱,也会把她带在身边,就不远了,她也舍不得麻烦她。这往后的日子充满恐惧都是因为张徬晚不确定是否还有人这样爱她,她试图通过恋爱来寻求这种安慰,如此反复,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而后剩下的是更加汹涌的孤独感和失落感,龙香菜带走了张徬晚的家,她的灵魂在四处游荡,
张徬晚下了火车,便奔着老君去了。路上偶遇了几位老熟人,邀她搭车回去,她都婉拒了,不知是多少年才能走得上一次了,张徬晚这样想着。镇上已经开始整改了,水泥路换成了更好的沥青路,路上行走的人却少了,那些龙香菜跟在身后的日子其实并不久远,如今遥遥望去只剩下张徬晚孤身一人,张徬晚终于成了路上最慢的人。龙香菜的坟头早已满是刺,张徬晚是安心的,在另外的世界龙香菜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