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夜.歧路
要是上天的意思,要让我受尽重重的折磨;要是他用各种痛苦和耻辱降临在我毫无防备的头上,把我禁锢在贫困的泥潭里,剥夺我的一切希望和自由,我也可以在我的灵魂的一隅之见,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可是诶!在这尖酸刻薄的世上,做一个被人戳指笑骂的目标,我还可以容忍;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变成了蛤蟆繁育升息的污池!忍耐,你朱唇韶颜的天婴啊,转变你的脸色,让他化成地狱般的狰狞吧!——《奥瑟罗》
如果说,对于海莱尔克,我还记得什么,那也许就是海莱尔克的冬日,因为那些真正该被记住的,有着艾希亚歌声的夏天,我都是活跃于郊外的森林里的。只有那种总少不了暴风雪的冬天,让我真正的铭记,同我本应属于的故乡是多么的不相似,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一个信仰太阳的国家,和一个信仰世界的民族,究竟可以有多么虔诚……
我被称为苍星,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有这个资格,因为我出生在海莱尔克的王城里,躺在最舒服的国王的温床上。我既得以出生在苍星存在的寒冷的夜,又可以不在极寒的苔原、森林中死去。现在,人们欢呼着,唤我为他们的苍星,我猜想这才是我真正应该存在的地方,作为,伊特诺维尔唯一的,可以活下来、活下去的苍星。
坚定了这种思想很久,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老朋友,一无所有地思念一个得不到的梦想,失去一切的人,走投无路的人,集结在一起,然后呼喊着我的名字,用一半异乡人的血统去厮杀昔日同城同梦的人。是的,坚定了。只是为什么,在这个结霜的夜里,半空零落的雨水也会变成冰晶深深扎进荒芜土地的寒冷里,我,再度听到了那个难以忘怀的思念的声音?克洛诺斯的马哨,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歌……
“啊,天啊……”克洛诺斯从地面上探出头来,日蚀懒散地低下身子,钻进了盖尔的“秘密基地”。
“噢噢!克洛诺斯——!!”克雷斯塔飞奔过来,一个粗鲁的拥抱和胡子拉扎的父爱之吻直接把克洛诺斯摔倒在地,“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克雷斯塔好像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或者儿子更确切——一样开始抹起眼泪。
“啊……我要窒息了……”克洛诺斯的脖子被勒住,有些喘不过气来。剩下的五位骑士也全都走了下来,起初他们是不太相信日蚀的能力,不过似乎因为克雷斯塔的劝说,他们才肯跟过来。日蚀开心地舔了舔塞缪尔的头发,他也友好地回应着这个脾气古怪的黑马,然后坐在他的身边,似乎在和他说话。
“……”忽然大家全都安静了,除塞缪尔外的四位骑士全都死死盯着兜帽滑落的盖尔。
“……”克洛诺斯感到不对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注意到,姬奈尔、梅塔帝、米拉斯塔全都受了很重的伤,而塞缪尔已经被疲惫和伤痛折磨地半昏在日蚀身边了——日蚀正好心地舔着他的伤口。
“盖尔.雷亚,”梅塔帝有些嘲笑的语气,“这你怎么解释,克洛诺斯.冰焰?”
“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怎样去证明一个战士的忠诚,你们应该最清楚不过。”克洛诺斯冷冷地回答,要知道,没有盖尔的“秘密基地”,他们都会葬身异地。
“算了算了,大家都活下来了,只损失了一个随从而已……”圣骑士索拉达摆摆手制止了一场嘴上恶斗,然后安顿好自己的位置。
夜晚还没有过去,他们用树枝遮好了新的临时营地的入口,仅仅借着星光看清彼此是谁,然后留下一个守夜的人,深沉地坠入梦乡——他们累了,真的。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树枝的岔口照射进来,把灰尘照的发亮,骑士们才终于可以借着几缕阳光检查自己的伤口,似乎除了索拉达,没有一个人是健全地回来的。
这种时候,盖尔的作用才真正显现出来,他吧一些提前收集好的药草捣成汁液和粉末,用来包扎伤口的是那些他童年的积蓄,何况他是最有生活经验——特指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的人,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需要照顾,而是一直在照顾别人。
“哦,”姬奈尔有些不满地啧啧嘴,对于药草带来的隐隐刺痛有些反感,“我终于明白,当肉盾的痛苦了……”
“多么向往不痛不痒的生活!”梅塔帝坐在行礼上,小声呼应着。
“……”塞缪尔捂着自己的腹部,裹着许多层衣服,鲜血的印迹却仍然透过一层层黑衣服留在外面——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忍住的——只要轻轻一动,那些很深的伤口就会裂开,他的脸会面无表情地由苍白变得发青,然后日蚀就过去舔他的头发。
“塞缪尔……你真的没事吗……”米拉斯塔有些担忧地问,作为弓箭手,他的弓却折断了,好在盖尔的小基地里有一个古旧的收藏可以替代——他的脸上被划了好几道,几乎认不出他是原来的米拉斯塔了。
“……”塞缪尔拼命摇头,却又使得伤口裂的更大,脸色更是由青色变得……
“……”克洛诺斯看着他,有些心疼,忽然想起了艾希亚……她是很会照顾人,如果也在这里,应该可以让塞缪尔露出那天晚上一样的笑颜的吧……等等,为什么又想到她了,已经很久没有无缘无故的想到她了吧……莉泽尔和深渊的噩梦已经离去很久了,太过疲惫的克洛诺斯也记不起晚上会梦到什么了,所以,对于自己忽然萌生的这些想法,有些吃惊和愤慨。稳定了一下情绪,克洛诺斯决定先在这里休息一天,而不要贸然出去暴露行踪。大家一整天都没有离开临时的基地,甚至都不敢生火来烤些吃的,只是啃生的食物和难以下咽的干粮——大声说话都不敢。
就这样熬过了充满病痛和塞缪尔的变色脸的一天,夜晚再度降临,有几次蛮族的人路过“门口”,却没有发觉里面藏着的敌人。夜里克雷斯塔去旁边的小河里取了些水来,然后大家全都深陷在黑暗和无助之中,很快他们就没有吃的东西了,可是又有这么多人负伤,不能贸然行动……平静而紧张的苟且偷生的日子持续着,大概过了三天,轮到索拉达在夜里去河畔取水了,骑士们留下克洛诺斯守夜,全都死死地睡下,再也不想亲身体会什么是“提心吊胆”了。
最终打破安静的是索拉达的盔甲互相摩擦的声音,他一脸惊慌地回来,说,路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蛮族人在周围徘徊。
被这一句话吵醒的人不在少数,骑士们纷纷起身探讨起对策来,这时候索拉达做出了一个很明智的选择,兵分两路,把受伤的人留在这里,没受伤的人出去,一方面引开敌人的注意力,一方面可以逃到更安全的地方,大家似乎都默许了这个对策,然后索拉达补充道,不能把伤员扔在这里无人看管,他愿意冒着风险留下来。
“……你真的可以么,索拉达……”克雷斯塔担忧地问道。
“放心吧,我是,圣骑士啊。”说着拍了拍自己的盔甲。
“保重……”克洛诺斯满怀敬意地向他鞠躬,然后转向姬奈尔他们说,“我们不能分散太久,如果过了几天没有太大的危险,我们就带一些水和食物回来,保重,兄弟们。”
“当然,战友。”塞缪尔轻轻地点了点头,日蚀不情愿地从他身边离开,跟着克洛诺斯走到“门口”。盖尔犹豫了一下,趴在地上和姬奈尔讲他的宝贝都在什么地方,并且说,他们需要的话,可以全拿出来用。
“谢谢你,蛮族的孩子,勇敢的,太阳的骑士。”姬奈尔满怀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梅塔帝也感动地皱起了眉头。好像这一分别,一定会有一方朝夕相处的战友死去……
克洛诺斯一行走出“秘密基地”后,并没有遇到太多的蛮族人,不过地上混乱的冰渣表示这里曾经来过人——不过是蛮族人的痕迹还是索拉达慌乱中留下的就不知道了。
“我们要小心行事。”克洛诺斯简单地说,便带着一行人往更北的地方行走,一路上利用繁密的森林作为掩盖。再往北走了大约一条皇宫前甬道的长度,森林变得更加粗野,树干僵硬苍劲、树枝直直地指向天空,争夺仅有的一点阳光。一切都是坚硬的影像,结着厚厚的冰,高处的树枝还有垂下来的很长的冰柱。克雷斯塔稍稍打了一个寒噤:“喂,这里也太冷了吧。”
“这里还好吧,”盖尔解释道,“再往北走,更冷的地方,那里的树木都是焦黑色的,扭曲着生长,根据太阳每年在这片极北之地的循环而绕着太阳生长——我讨厌那片针叶林,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起来的,非常的恐怖!不过如果没有那片针叶林抵挡风寒,我们就没有这片用来生存的针叶林了。”
“是吗……哎……”克雷斯塔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然后猜想着新生的蛮族孩子们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会受多少苦才能长大成人……他拍了拍盖尔的头,只觉自己的双手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即使带着厚厚的皮手套——好像盖尔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触摸他不会带来什么触觉一样。
克雷斯塔有些尴尬,扶着树站着,手上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感觉——“冻僵了,糟透了。好像我被放逐出世界了一样……”
“呵……”克洛诺斯轻轻笑笑,“我觉得还好,没有这么夸张。”虽然很冷,但是还没有被冻僵。盖尔则是很适应这种寒冷——毕竟他是蛮族的孩子。
“诶?忽然觉得有知觉了。”克雷斯塔皱着眉头说。
“啊!”盖尔惊讶地喊出了声,随即立刻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再发出声音。
“怎么——”克洛诺斯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这种场面,他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成群结队的蛮族人在这里聚集,生着巨大的篝火,却不发出一丝黑烟。有两个男人背对着自己,一个似乎是蛮族的首领,另一个穿着带帽子的厚风衣,看不出来面貌。他们用百年前的蛮族语交流着,下面的人杂乱地坐着自己的事情,有的人在树屋——在一些特别粗的树中凿洞居住——和林间空地中来回穿梭,搬运着战争物资;有的人在交谈,用手里的武器比比划划;有的人坐着沉思,死死地抱着自己手中的利器;有的人干脆找块石头磨刀。
“这大概多少人……”克洛诺斯回过头来藏在树丛和巨石背面,这样蛮族人就不可能看到他了。面对这么多的蛮族人,克洛诺斯有些软脚,却不得不咽口口水,故作镇定地看着盖尔和克雷斯塔。
“估计有个好几千,不到一万,却是一万左右那么多……”盖尔眯着眼睛算计着,“这种场面我只见过一次,是我小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非常非常冷的冬天,冻死了好多好多人,然后我们所有的蛮族人聚集在一起,也就这么多人了……那次之后我们就去了索尔……”
“糟了,这么多人……克雷斯塔,你……赶快骑马去告诉艾西!”克洛诺斯忽然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快!!!”
“可是……”克雷斯塔有些迷惑。
“盖尔必须留下,我是这次的领队,我也必须留下。我们拖了这么多天都没发现这么大的消息,必须赶快回去告诉艾西——这是战争,不能再犹豫了!”
“……嗯嗯,我知道了。”克雷斯塔拉着马匹小心地绕着树木往南走,凭借那些粗壮的枝干挡住蛮族人会窥视到自己的视线,然后骑上马,一路奔驰……
“盖尔,我们回去吧……”克洛诺斯轻轻地说,声音有些发颤,“去找索拉达他们,他们有危险了——要不然就是,我们两个,死定了。”
盖尔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牵着日蚀,两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篝火带来的短暂的温暖渐渐退去,晕开的是冰冷的血液,渐渐流满全身——更是一颗绝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