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的个体领域,是一个个由意念幻化,情感主导的世界。
灰色的天空下,她坐在车里,轰轰不绝的吵嚷声撞痛了她的耳膜。
这是在回家的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确定,就像之前有人替自己活着并把一切记录了下来。分班考试,然后双人战,再就到了车上。
明明是间断的,却顺理成章。
记忆是个善于躲藏的玩物,极力想找寻它,它却潜匿更深。她打开手机试图寻找线索,字迹飘忽不定,看来看去倒是没有逻辑上的谬误。隐隐觉得有什么违背了常识,可思维却拒绝怀疑,强迫她认定一切都没有异常。
她知道这里不是第三宇宙,也不是文峪学院,可大脑偏偏又拗着不想思考这究竟是哪里。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周围的雾气愈加厚重,卷着冷风穿透窗户侵入她的眼眶,激流般钻进她躲闪不及的瞳孔。
眼前一花,她险些撞到玻璃上。
然而就在闭眼的霎时,脑海里有未见过的影像一幕幕放映——
暮川汐站在悬崖上手托心脏纵身坠下,莳羽怜卧在沙滩上被绛紫色的暮光吞噬,还有会长站在已粉碎的世界尽头,苍凉的背影零零散散……
他们都在死去。
蓝凌何的心脏猛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撕裂皮肤。
“难道……这是他们在通道中的经历?这说明他们都经历过‘融合’?”
这下意识涌现的念头让她一惊,随之,画面淡了。几个瞥见的人影稍纵即逝,并不愿意被她窥见似的,露个面便化作无形。
蓝凌何睁眼,又是满满水气的玻璃。
我……
刚刚在想什么?
记不清了。
回过神,大脑不受控制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阵恶寒从脚底爬到头顶,她倒抽了口气,可深呼吸后反而更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说得更贴切一点,并不是味道,而是可以被嗅到的感觉。类似于焚化后的烟雾,隐隐有狰狰咒骂、凄凄哀嚎、嘤嘤哭泣掺杂其中,越是体会,越有更多的内含被一一分辨。
她下意识地打量车上的其他人。
他们个个裹着衣服,歪歪扭扭地坐着,脸上没有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
“咚!”车子猛地一晃,她的头瞬间撞在玻璃上。声音很大,足够在安静的车内逛荡几个来回。
蓝凌何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再瞟了一眼周围的人。
他们的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她敏感地在他们的脸上捕捉到一些似人非人的恶毒。有人讥嘲,有人冷笑,有人面如死灰却两眼放光,有人扁起薄薄的嘴唇,扬起一边嘴角,形状像一根粗大的狼毫。
她不禁又打了个冷战。
“不能再坐在这里了,这些‘人’,有问题。”
她强忍着恐慌作出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子。挨了许久,终于到站,她连忙捂着生痛的额角下车,可脚下无力,只走出两步,她被迫靠在街角的一堵墙上。
天色灰白,更添几分悲戚。青灰色的街道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和鼻息,人人走自己的路,没有谁注意她。
蓝凌何虚弱地倚在冰冷的墙壁上,颤巍的双手试了几次也拢不上披散的长发,最后连抬胳膊都要几次发力,身体似乎每况愈下。她用手抵住胸口,口中有浓郁的血味,咸丝丝的,绕在舌尖。
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她一个大活人靠在墙角,半弯着腰,面色惨得吓人。可人来人往却无人投去半瞥目光,漠然地视她为无物。
蓝凌何全身无力,四肢僵化,但心脏却疯了似的狂跳,惊恐之感在大脑里撒欢地横冲直撞。如果胸膛是一个鼓面,下一刻或许就要被撞碎。
她又一次怀疑。
这些……是不是人?
这时,一个跌跌撞撞的路人没长眼睛似地撞上她,正虚弱到极点的蓝凌何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倒,双臂无力根本撑不住地面,于是她的肩膀直接“咚”地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挫骨的闷响。
蓝凌何孤零零地躺在墙根,斜眼,看路人撞了她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挫伤与刺痛一起袭来,她反倒不怕了,心中全都是悲戚。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都生。
就从她不远处,地面陡然生出漆黑的液体。
黑色如石油般粘稠,自地底汩汩冒出,漫过的地面无一例外地化作一滩泥泞。
“天啊!”
她惊叫一声,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腿,整个人竟如回光返照般一下子弹了起来。她没时间因为恢复行动力而喜悦,拔腿向下一个街口的繁华处拼命跑去。
车流不息,她被红灯止住步伐。眼看身后腐蚀的黑暗翻出地面,身旁的人竟依旧熟视无睹,一个个默无声息地等待着。
蓝凌何转身奔向另一个方向。
身后有几个行人抬起无神的双眼瞥了下她,随后便一个接一个如骨牌一般倒下。他们的脚已被吞没。
再一拐弯是一座公园,身后的粘稠黑液没有遍及此处,浓绿的植物围墙给了她一丝安全感。
蓝凌何沿着小径走了百米,眼前恍然阔亮,一座哥特式的城堡坐落前方。其他的路不通,她没办法,只得踏入城堡大门。
但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中央的水晶吊灯布满灰尘,一半灯暗着,另一半闪烁不定。大厅的形状及其古怪,四周的房间连环修建,层层相套。
她悄悄推开房门,刚走进去,身后的门“嘭”地关闭。
面前是狭长的走廊。她顺着走进去,“嗒,嗒,嗒,”一盏盏灯依序亮起,逐渐打亮她的视野。
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扒着她的脚踝缓缓爬了上来,毛骨悚然的恶感瞬间覆盖全身。
面前都是残缺的人体,四肢和身体堆满两侧走廊。
恶心感铺天盖地地包裹着她,她回手想开门退出,可那些肉块竟活了般开始淌出血液,逼得她只能向前。不得已,她强忍心悸穿过,在房屋的另一端摸到一扇门。
到了第二个屋子,这里格外亮堂,像寻常家庭。
但瞳孔适应光亮后,她的眼球不由自主地发颤。
和她正打个照面的是两个独眼矮人。
他们的肉体似在泥沼中埋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头发稀疏,只有几缕黄毛贴在土色的头皮上。他们的皮很松,几乎垂下脸颊,但唯独前额的皮肤紧致,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放光地盯着蓝凌何。
就像看新鲜至极的皮囊。
两个独眼人贪婪的眼神把蓝凌何的全身舔过数遍,紧接着争先恐后地扑向她。
蓝凌何先惊再怒,一眼看到墙角的几根粗壮的秃树杈,她抄起一根在手中一掂,闷头披砸下去,将其中一个打趴在地。再回手横扫,另一个被她狠狠抡到墙上。
“找死!”
蓝凌何怒斥。
两个矮人的独眼中露出愤怒的凶光,但不等他们再蹦上前,蓝凌何右手握住木棒,左手拉开一道小门,转身便钻进去。
这里更加明亮。
蓝凌何顾不得门背后传来的“咚咚”敲砸,因为她面前又是两个独眼人。
这两个手中各持一把钝刀。
他们瞧见蓝凌何和她手中的木棒,不像前两个那般蹦跳挨近,而是二话不说速速起身,扬起刀,挥动短小的胳膊,一用力便把短刀向她扔去。
她向左猛闪,躲过一击,再来个侧身,绕过第二把飞刀。可正当她准备故技重施打飞两个矮人时,却不料矮人的腰间还有第三把刀。
就在蓝凌何冲一矮人手落棍下之际,钝刀到来。
蓝凌何急促回避,脚下一扭险些摔倒。飞刀被木棒蹭过,圆润的刀背挂着劲风撞上她的上臂。而连接前一个屋子的门被也被同时撞开,这一来,她面前有四个矮人,硕大的独眼全部盯着她。
蓝凌何不管伤势,她知道自己寡不敌众,迟早被擒获。
心念顿转,她径直握紧棍子冲向窗户,挥起大臂,铆足全身力气,一击砸向玻璃窗户的正中。
“咣!”
窗外的冷风蓦然灌入,爆开的玻璃碎片随之刺入她的脸庞和雪白的脖颈。肌肤传来被割破的痛,一道道血迹画了精致的脸颊。
四个矮人都被冷气流逼得倒退。
蓝凌何徒手扒着满是尖锐玻璃的窗框,浑然不顾下面是什么,起身跳了出去。
她只想逃出这个鬼堡。
索性这里并不高,蓝凌何顺利落地。
外面的浓霾已褪去,天空开阔却依旧没有颜色,昏昏沉沉。
她看见身边一辆倒着的自行车,抬手抓起,翻身上车,飞快地沿着山崖骑去。
层出不穷的密林像是褶皱涟漪的水面,一卷一卷地拍打在裸露着的悬崖上。山路在棕褐色的岩石间回旋不止,持续不断的上坡不算太陡峭,可以一路骑行。
蓝凌何拼命前进,速度快得像风,翻过一楞又是新的路。
诡异的城堡在她背后缓缓模糊,粘稠的黑暗也追不上她。
可就在她略微放下心之时,蓝凌何偶然向山下一瞥,目光触及什么。她刚开始没有发觉异样,继续专注骑车。但下一刻,脑中猝不及防忽得打个激灵,如一道厉闪劈的她浑身酥麻。
她的视线缓缓地沿着山崖半里半里地挪下去。
这一次,她真真正正惊愕了。
哪怕被刚才的场景吓得几乎晕厥,她还能逃。然而这一个目光的交汇,她明白了何为绝望。
以为自已逃出了危险,可她身下是什么?
不是巨峰。
不是山路。
是如山峦大小的匍匐的巨兽。
脚下之平坦便是它的脊背,裸露的山岩是表皮的颜色,浓密黝黑的毛为山下林立的怪石。它的身躯卧倒,每个山包即为它的一个蜷着的躯干,数不清共有几十还是上百。每个分支都在伸张,长入地面,把大地纳入自己的身躯。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山崖下那看似一滚一滚的树木并非植被,而是无数身体细长的墨绿色小兽。
它们或许是被巨兽圈养在身体上,一波一波地以同伴为阶梯试图爬上巨兽的背脊。踩踏、撕咬、流血、攀爬、跳跃、坠落,一次又一次重复,无数怒吼融汇成山风,连续不断的惨嚎融合成山崖下的隆隆音。
蓝凌何清楚地听到心中的防线在崩溃。
救命……
救救我……
泪落无声。
她是赢得会长倾囊相助的能力者,她让阑被噩梦吓得几乎自闭,她在火海焚烧中不呻吟一声。
可现在,她步入绝望。
泪水随着飞快骑行的身形飘向后方,落在暗的天涯。
无知者才不懂恐惧,不知敬畏。
“到底恐惧什么?”
她突然有了另一个答案。
苍空白日,日光模糊一片,勾不出既定的轮廓。可谁知道那是不是什么更为庞大的存在,把星球作为豢养之物,随手安置光源,便让万物孜孜不倦地向往与崇拜。
人类根本看不见、想不到,即便一代代人类穷尽一生去猜测、去试图触摸桎梏。
可或许某日,对方感到厌倦了,便掌心反覆,天地倒置。
他的手下,人命如沙、文明若尘。
崖底的小兽又是一轮冲锋与牺牲,吼声不绝。哪怕是兽也知,呐喊方喊破天际才能被听闻,强者唯掠夺生命才能得到敬畏。可它们的自相残杀只是上位者翘首观赏的余兴,声音即便发出也被埋葬在无人问津的低谷,连博得同情的资格都没有。
蓝凌何惨笑一声,何止是它们。
现在的她像个奔跑在人类掌心的蚂蚁、把人面当作依靠的飞虫,蠢得无可救药地以为自己安全了,却是落入一个根本不把你当作生命的庞然大物手中。
世事荒谬,荒谬若此。
为人的尊严被一次次拉低。
无法改变的世界便不值得我为其拼搏,我没有存在的意义便没有继续的理由。
那还为什么而活?
她恍然大悟。
没有理由啊!
蓝凌何忽视了前方的转弯,车轮在吱吱嘎嘎的不悦声中冲出巨兽的身躯,连车带人直直冲出。
坠落悬崖。
风愈烈,时间的喧闹瞬时静了。
她倦怠的脸上混杂着释然。万兽之吼再听不到,鲜血的气味徐徐淡去,死亡的呼声突然变得如此安宁,还有些温柔。
这样也好……
暂时解脱了。
自行车先她落地,摔得七零八落,又被一拥而上的小兽咬得粉碎。
蓝凌何闭上眼,做好了被万兽分尸而食的准备。
万兽之口已经齐刷刷地向她敞开。
蓝凌何能嗅到它们喉咙中的热气。
但就在此时,苍天之下,白日之前,赫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道圆形的空间之门随之展开,一刻不差地接住了她。蓝凌何落入便消失其中,其下墨绿的小兽被虎口夺食,齐齐怒吼,更加放肆地你拥我挤,争着抢着想去够那个出口。
但伴着蓝凌何的消失,空间之门随即关闭。
小兽不甘的吼声在群山回荡,撕心裂肺。
巨兽察觉这异状,它轰轰烈烈地转过头,带动一串山崩地裂。湖泊般大的巨眼半眯着看向隐在云后的太阳。
“你是谁?”
巨兽口吐人言。
声音似滚滚闷雷,沧桑而传遍万里。
“百年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
巨兽一震,地动山摇。它站起身,群山被连根拔起。
数以百万计的小兽噼里啪啦地坠下,无论是苟延残喘的,还是号称万兽之首的,全部粉身碎骨。可巨兽不在乎,就当是抖掉一身尘土。
“放我走……”
它沧桑的声音竟有恳求之意。
“出了这里,没有你容身之处,你只能从宇宙中消失。”少年顿了顿,反问道,“你在这里称王不好吗?”
“称王?给这么一个世界的死人当王!”
它顿时愤怒。巍峨的山脉便是它的身躯,此时的怒气让大地龟裂,形成数十道深谷。
可是地面再怎么咆哮,天上之人身形不动。
“在你的个体领域内,他们本来就因你的意识而存在,你想让其死便亡,你想让其生便活。你眼中的人类是冷漠而自相残杀的怪物,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一切。你该怨谁,自己不清楚吗?”
少年的眸格外明媚,巨兽隔着千万米都能看到那透亮的碧眸。然而身形如山岳的巨兽在少年的高度俯视,不过是蚂蚁大小,湖泊大小的眼睛只是个不起眼的黑点。
“管他死人活人,我意识里可不只是这些我憎恶的人类,还有更多的、更多的——”巨兽更加激动,群山地震,“我的同伴都在哪里?我幻想它们出现,可他们在哪里!这个破通道里永远不会发生好事,只要有一点憎恨,这里出现的只会是我厌恶的东西!”
“你问我为什么?”少年的话声本就清冷,接下来的几句一句比一句冰寒,“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通道中越久,个体领域就愈发演变成精神的炼狱?正好通道里没有所谓时间,你且慢慢回忆,看究竟能不能想起来你们兽族曾对人类做了什么!”
他说完转身要走。
巨兽被少年镇压山岳的气势压制,再不敢暴动。然而眼看少年身影更远,它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卑恭的沧桑声笼罩整片大地。
“阁下……请留步。”
为了问出下句话,它不惜低三下四。
巨兽恳切道:“请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说。”
“您为什么放那个女人进来我的世界?”
“你怎知是我所为?”少年反问。
“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少年没有停下离去的身形,淡淡开口。
“任何人到了你创造的这种非人的世界,必然会死。她选择主动死亡。你说她是因为对世界绝望,还是对无能为力改变世界的自己绝望?若是前者,她会逃避;若是后者,她在未来还会主动到访你的世界。”
“这次你们的相遇,或许就是我说的‘未来’,但这个‘未来’又是下一个‘未来’的‘现在’。只要她的心意不变,只要还有改变世界的意愿,这个循环就不会停止。”少年瞥了一眼巨兽,“所以,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留下一番话后,他彻底消逝在这个领域中。
巨兽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漆黑的巨眼如一块真正的磐石。
千年前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数以亿计的人类,百年前降伏自己强到不像话的少年,这几年时常来自己的领域游荡的漆黑身影,如今那在如傀儡般苟延残喘的人类中奔跑过,和自己对视后释然迎接死亡少女。
他们,还会回来吗?
我究竟在个体领域中活了多久?
外面是何年月?
地球是否换了面貌?
人类,究竟变成什么样?
它意识不到自己陷入思考多久,久到身下的小兽尸体开始腐朽,久到有碧绿的树木悄然萌芽,久到出现第一个人拥有了真正属于人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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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空间之门,蓝凌何落入一片新的领域。
这里是有声的,有色彩的。
满脸的血迹消失,被撕扯破碎的衣服也焕然一新。她急速下坠,发丝飞舞,衣物飘散,但四周涌来的清风将她托举,仿佛一张大自然的织布兜住她的身子。
她平稳落到地上。
不软不硬,会动,有温度。
蓝凌何仍紧闭双眼,直到听见什么。
“何。”
他低声唤道。
猛地睁开眸子,蓝凌何一眼看到他带有棱角的面庞。
眉若远山,目似朗星,他正关切地望着她。
“汐!”
“终于又见到你了……”
眼泪顺着睁大的眸子簌簌滑落,泪水不受控制地流走,沾湿每一寸脸颊。她忍不住把头扎进他的胸膛,蜷缩在他的怀抱中放声哭。
他把她温柔地拥在怀中,不断安抚。
“别怕,有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没事了,乖……”
“不哭不哭。”
她从没听过暮川汐说如此温柔的话,心中悲喜交加,她一边笑着,一边又止不住灿灿的泪光。
两人坐在柔软的草坪上,身前与四周皆是溪水,漂浮着蓝色荷花。
浑厚的墨色荷叶随溪水缓缓舞动,水光映出花瓣的轮廓,波纹荡漾,为晶莹的宝蓝色添上动感和绮丽。远处的水面被染成蓝天的色彩,映着蓝荷,似那荷花即盛开在蔚蓝晴空,乍分乍合,相依相恋。
抚摸着她的长发,他的五指如此灵巧,他的动作如此小心,温柔如捋过沉睡的兔子的软毛,还不将它惊醒。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轻柔地对待过,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受宠若惊地喘不上气。但现在,她努力汲取着温度,把脑中累积的寂冷化开。
许久,蓝凌何的抽泣渐渐平息,小鸟依人地偎在他怀中,无暇的面庞平静而柔和。
暮川汐伸出手揽过她的后背,用头抵着她的头顶,温声道:“这里是哪里,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也没有第二个地方会有这么多怪事了。”
“和我相见也是怪事?”暮川汐一笑。
“你说是就是。”
暮川汐道:“你知道自己身在通道,那说得更准确些,这里是你的个体领域。”
蓝凌何点头。
他捧起蓝凌何还有泪痕的脸:“见到我的时候哭得那么厉害,你之前去了哪里?是不是受苦了?”
她揉掉睫毛上的湿润,鼻翼仍然有些泛红。
她的确受苦了,这份惊险比被火焰还要灼热,比葬身火海还让她绝望。那是真的渺小如斯,也是她所恐惧的“无能为力的被束缚的命运”。
但正因为痛苦,她才不会和暮川汐说——
痛苦的人,一个就够了。
蓝凌何嘴角翘起新月般的弧度,歪着头,面颊贴上他温热的手心,轻轻闭上眼睛。
“没受苦,只是……想你了。”
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我也是。”
她小声问:“你突然发现我消失了,是不是着急了?”
他没直接承认,可不经意的轻叹暴露出他的心情。
暮川汐嘱咐:“下次不许再不和我商量就冒险了,知道吗?”
她鼻子一酸,双眼微涩,话语隐隐有些委屈。
“本来接到希尔夫和霖喻的挑战以为是切磋,所以我们等在水塘边,希望可以放开手脚打一场。结果,谁想得到……被荷枪实弹地干掉了。”
“我放心你的能力,但论经验,你尚欠缺。如果你提前告诉我,我不会让你们选择湖边当作场地,相反会找一个密闭空间。霖喻比晴洌的身体素质差,对低氧和局部高温的忍耐度低,希尔夫顾忌他,反而束手束脚。”
“你还真是不留情,直接就想到用霖喻当挡箭牌。”
“否则呢?”
蓝凌何无奈耸了耸肩:“这倒也是,活下去才是重点。”
暮川汐佯作生气地捏了下她的脸,声音夹杂些霸道,强硬背后又是心疼。
“傻瓜,你现在才知道吗?你以为之前我对鲁德出手是为了开心吗?难道我让兰闵砺当面出丑是为了羞辱他吗?这都是为了他们好。但他们比起你又不算什么,让你上当学乖,一次就够了。如果你再次不辞而别……我,我会……”
她撒娇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我会乖。”
继而抬起头,眨眨眼,睫毛呼扇呼扇的。
她的眸中勾刻出他的侧脸,暮川汐英俊的面孔从每个角度看都有不同的感觉,怎么看都看不腻。随着他转过头,正对她,淡红色的唇正好和她的视线齐平。
蓝凌何的心跳变快。
越来越快。
暮川汐没有察觉,话题一转道:“何,有件事还是要和你说明。”
她红着脸问:“你说?”
“希尔夫不是故意的。”
女朋友被另一个女生置之死地,他居然还为她开脱。若是换了别人,这一句话准会惹来大发雷霆,然后是女方砸门而去。
可蓝凌何不但没有生气、没有惊讶,连小小的委屈都被掩去,道:“我知道。”
暮川汐疑惑:“你知道?怎么发现的?”
蓝凌何笑道:“我之前根本就不熟悉希尔夫,所以她对我出手定有原因。而在文峪能指使她的除了你和莳羽怜,也就只有会长了吧。会长帮过我,我相信他不会无的放矢,更何况肉体之死不就是进入通道的钥匙吗?只要脑袋多转几个弯就不难猜出始末原由,然后一切迎刃而解。”
听着蓝凌何云淡风轻的推理,想起自己气急败坏险些把会长的办公室砸了,暮川汐面上尽是苦笑。
“你现在能力和我不相上下,不过你马上就会超越我了。我早就想好了,你是‘意念控物’,我会做你的参谋,在你动摇时伴你身边。但现在发现你这么识大体,看来你的心智也超出我不少,我原先的计划看来还要更改,不得不从你的指导变成你的追随者,这让我情何以堪?”
她笑意淡淡:“很简单。”
暮川汐一愣:“简单?”
蓝凌何笑得甜意盎然。
她迅速向他靠近,本就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被她迅速的动作一下子越过。
唇瓣在他的微凉的唇上轻轻一啄。
“这样够了吗?”
暮川汐讷讷地望着她。
褐色的发丝挡住光线,在她的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的面颊浮上一抹霞红,脸庞的曲线优美绝尘,映着蓝荷的色彩,让人相信唯美真的存在。
他不禁把目光挪向她红润的唇。
甜软温暖的触感回味无穷。
他一贯认真的面孔在此时柔和中有恣意,清俊的眉目被一丝不羁笼着,暮川汐缓缓勾起嘴角,噙着让人痴醉的浅笑,低声道。
“浅尝辄止,如何够?”
蓝凌何绯红满颊,目光瞥向一边。
她支吾道:“我……第一次……不够也够了。”
暮川汐抬手把少女的脸放正,手指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仔仔细细地端详。
他道:“你眼睛的颜色和以前又不同了,是完全的蓝色。”
湛蓝的眸顿时一颤。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
蓝凌何小心翼翼地说:“在可以用出力量之后,就在一点点改变。”
“嗯,很好,我很喜欢。”
他略微抬起她的脸,右手爱惜地抚过她的面庞,眸中深情旖旎成光的舞台。
紧接着,一点点临近。
蓝凌何温顺地垂下眼帘。
他温柔地吻上她红润的唇。
这个吻很长,两人的鼻息相互交错,他揽着她的手臂轻微用力,她回应着少年的热情,唇瓣逐渐发热。
蓝色的荷花面向天空绽放笑容,阳光透过荷叶飘零到水面上,粼粼波光泛着不淹没,它游走的痕迹勾画出岁月之河。
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我们该回去了。”暮川汐道。
蓝凌何点头,轻轻舔下红唇上的晶莹。
她明白暮川汐的意思。
从通道离开的方法只有死亡,又一次的死亡,可她没有半点惧怕。
“你动手吧。”
看她温顺的模样和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任,暮川汐的心有些酸涩。要不是会长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逗留,此刻的幸福让他多么想再停留一会儿。
暮川汐刚要伸手,她突然又抬起头:“等一下,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
“怎么了?”
“这是我的初吻,可是等我们出了通道,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事。那还算数吗?”
“不管算不算,再重复一次就好。”暮川汐昂起头,口吻有些霸道,又带着调侃,“你会更有经验的不是吗?就不会僵硬得像木头一样。”
她一扭脖子咬在他的脸上,随后笑盈盈地看自己的牙印和他的脸格格不入。
“说好了?”
暮川汐哭笑不得,点头应道:“说好了。”
她俯身靠在他的胸膛上,合上眸子。
暮川汐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嘴角、唇瓣、鼻尖、鼻梁,爱怜地好似捧过一件珍宝,最后轻轻落在她的前额之上。
他手中的电流没有带来刺痛,缓和地超过人体能接受的阈值后,她的呼吸越来越平静,起伏渐渐淡成一条水平线。
暮川汐把她放在身前,看她安详的犹如睡颜的脸,他的眼中含着些许期许、些许忧郁。
“何,现在的我仍可以守护你,但文峪不是你的舞台,你终会走得更远,远远超越我。”
意念控物者无不是惊才绝艳之人,他们的“才”便是用一念拨动世界的命弦。
或许某一天,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自己、踏上万物征途。
差距从开始就是十倍,自己在线性增长,而她一阶一阶地指数跳跃。能力差出两个级别时,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而那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沉默良久,他的嘴角突然勾起,阴郁的神色淡去,融化为释然。
何必要把未来想得那么沉重呢?
若理性地高瞻远瞩,看到的却都是陡崖,生活还怎么继续?
“蓝凌何,若那一天到来,你要离我而去,便尽情去吧。”
现在,给自己一个盼头,只要一个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期盼的事情,就足够了。
“我期待你亲口告诉我这世界藏匿的真言——”
“追求力量的路通向何方,何处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