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奶奶站起来后便坐了上首,方南杰陪坐在一旁,其实这些老派的道道儿方南杰一概不懂。请客的饭桌上不能乱坐他是知道的,那些主宾规矩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遇上较真的贵客那可是绝对得罪不起的,生意人讲究的就是八面玲珑和气生财。但平时的这些弯弯绕绕他就没在意过,因为他没地方长那样的见识啊。在如今的江浙一带,出了大批从底层崛起的富人,他们的日常往来里,可以有无尽的奢华,但哪里会有很传统最古典的那些穷讲究!大家脑子里根本就没那些个概念!所以小怜奶奶这回的做派,很有些像给瞎子飞媚眼。但她坐得很端庄矜持,方南杰反倒因了刚才对方那一跪还一直在惊诧不安中没回过神来,于是这座位就皆大欢喜地分了主次高低。一个是真在乎,一个是真不懂。
小怜奶奶收了泪,开口吩咐小怜妈去泡茶。得委屈方总了,我们这乡下人家既没好茶也没好菜,没法子,您只能将就着在这儿过一天了。原本是理应要小怜回她自己家再跟您回去的,是我这老太婆怀了私心,不想以后别人时不时地问来问去,姑娘大了总得嫁人,没个下文不成体统。您也知道乡下人嘴碎,好管闲事,一旦不说个清楚明白,以后长长久久的日子,大家都要拿我家小怜问七问八说东道西。我就这一个孙女,我们家下一代也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我实在不想最后丢了祖宗的脸!我不是怕去了地下无颜见怜她爷爷,而是人间人言可畏啊!我只想趁着自己还在,尽量多替子孙做点努力。我这老脸不值钱,人活着有时比死难多了。
哪个愿意自家孩子这样没名没分没个正经结果,但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人活一世总是开心最要紧,能够任性一回也是福气。小怜她还年轻,现在她愿意这样,就让她这样吧。哪天她不想这样了,再由她自己另寻出路。这做长辈的也不能替子孙活一辈子不是,所以何苦自以为是拘着他们呢。你管得了子孙的现在,等到哪天自己眼一闭腿一蹬,还能管什么?嫡亲的人之间何必留下怨念。自己选的路可没得怨,长辈硬塞的果说不定怎样都觉得苦。小时候要教好孩子怎样做人,长大后就要由着他们自己选择。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因果,全看各自的悟性造化。
方南杰不知不觉听得很认真,他的父母可说不出这样的道理来,平常也没人会跟他说这样的话,所以方南杰顿时对小怜奶奶刮目相看了。小怜曾说过自家奶奶出身大户人家,方南杰当时也就听听过,虽然自己读书只是凑乎,但好歹也知道那纨绔子弟、八旗子弟说的不都是大户人家么?出身跟悟性完全不搭界,但好人家肯定能够提供更多学习的好机会,这才是大户人家的真正优势。比如徐家一直以来的很多规矩代代相传,并与时俱进不断纠正,使得村子里的民风一直很正,作奸犯科的事是绝对少有的。不然就是杖刑,除名,驱逐。
既然都要驱逐了,怎么还要行杖刑呢?那位留洋回来的爷主事的时候不是不提倡体罚了么?就这事少年方南杰曾经问过自家老爹。方老爹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这规矩也是徐家那位爷立下的。说是,身为徐家人,就得守着徐家的规矩,犯了规就得受徐家的罚,刑罚就是最后的规矩。此后如果出了徐家门,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生死富贵皆无关。方南杰听过徐家行过杖刑,但没见着。徐家规矩很多,行刑时候除了族里几个辈分最高的老人家,受刑人的直系长辈,别的人都不许在场。用徐家老人们的话来说,打的是我徐家人,丢的也是我徐家的脸面,还要人来围观不成?我们不需要杀鸡儆猴,怕不怕家规自己心里掂量去吧。
方南杰猛然觉得自己怎么出神了,还居然拿他向来敬重的徐家、一直引以为傲的徐家村来比对小怜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心里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莫非今天自己魔怔了?徐家村可是出了无数举子、不少进士,号称诗书传家,耕读久长。这个老太太不简单,很不简单啊。
方南杰终于回过神来,浑身死寂已久的那些细胞也活泛过来。他面色如常地对老人说,老太太言重了。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自己的一些难处,没将心比心替你们设身处地多想想,是我不懂事了!哪个孩子都是家人的心头肉,当长辈的谁不是疼到骨子里去,尤其是隔代亲。我也是当爹的,我也有自己的爹娘,我爹娘疼我儿子那个叫掏心掏肺啥都舍得。只是老太太你刚才那样真的折煞我了,看您确是个讲究人,可小子我的福寿也是有限的。
小怜奶奶转头对小怜一笑,怜啊,你带方总去里屋坐坐,陪方总说说话,咱们这偏远乡间也有乡间的趣闻,好好跟方总说道说道。我跟你妈这就准备饭菜去。方总可别再嫌弃我们了,味道不好没办法,我只能保证给您端上的吃食是干干净净的。瞧老太太你说的,我也是乡下人出身,啥苦日子没过过。刚进城那会儿生活没着落,饿肚子的时候多的是,就差去翻垃圾桶了。老太太你再说这样的话,那可就是寒碜我了,我爹娘现在都还在乡下过活呢。我照镜子看看自己也还是个泥腿子,说有啥体面也就是人前装个样,无非生意必须正经做,而生意人最讲究一个信诺。
小怜拉了方南杰进了屋,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麻雀,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跟方南杰说。方南杰淡淡笑着,耐心听她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这女人一怀孕就马上像长开了眉眼,不再有那种孩子气的天真,孕味里带了几分母性的韵味。小怜正说得开心,突然停了下来,抱着肚子眉头一皱,方南杰奇怪地看着她,问怎么了。小怜瞟了方南杰一眼,娇嗔几句,小坏蛋他踢我!疼!这里!
小怜随即拉过方南杰的手放在自己鼓鼓的肚子上,方南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吓了一跳。自己老婆怀孕的时候,他觉得女人大了肚子真的好丑,全变形了,样子也太可怕,变成很大个又像很脆弱,如果碰着磕着又是不得了的麻烦事,所以他聪明地选择了敬而远之。方南杰老婆自然是不会主动跟他撒娇的,有啥女人的事也都是跟婆婆和自己娘悄悄说,平时依然老老实实做自己能做的事,她从来不是个娇气的人。所以,什么胎动胎教啊,对方南杰来说,绝对是另类世界的天书。老婆大了肚子,然后他就等着当爹,别的能有他什么事。
这会儿方南杰的手按在小怜圆圆的肚子上,感受着孩子在里面的拳打脚踢,那些滑动的凸起,心里有几分新奇,更多的是满满的感动。原来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藏在女人的腹中,然后慢慢长大,等到瓜熟蒂落,出生,成人。生命原来这么奇妙!充满奇迹,只是那么春风一度,一个生命就此诞生,出来一个会哭会笑会吵会闹的娃儿;又遍布幻想,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长得像爹还是像妈。方南杰轻轻抚摸着小怜的肚子,心里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敬畏,嘴角溢出由衷的微笑。孩子!这里面是我的孩子!他已经在隔着娘肚皮跟我亲近了!真好!真好!
方南杰看着小怜脸上淡淡的雀斑,明显大了两圈的身子,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心的笑容。小怜,辛苦你了。谢谢你!小怜扭动了一下手指头,有些害羞,更多的是开心。谢什么谢啊,我愿意给你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小怜斜了一眼方南杰,眼角眉梢不由自主有了几分小女人的温柔风情,看得方南杰心头一热,忍不住搂过小怜的肩膀,把头贴近小怜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两人都不说话了,安静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方南杰好像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柔情蜜意,什么叫岁月静好。
有时候我们走了很长的路,似乎只为抵达这一刻温柔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