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洋毫无意外地顺利通过了征兵体检，然后就等着哪一天戴上大红花，坐着军用卡车前去某一个新兵营报到了。关于这些流程方洋早就做足了功课，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也打听清楚了。有备无患，遇事不乱。高中这几年冷静下来后的心理沉淀，让方洋越发稳重。再加上他有那么一个明理通达、既严格又宽容的母亲在旁看着，适时指点，方洋的心智都在快速成长。
方洋十八岁的成年礼是隆重度过的，他妈带他回了徐家村，徐家大太爷爷准了方洋进徐家祠堂。叩首，拜过徐家列祖列宗；听训，徐家的祖训，铁打的规矩。方洋在一片肃穆里郑重承诺，我的子女必为徐姓，承祖训，守族规，以徐字为傲。这突如其来的话听得洋洋妈一愣，听得大太爷爷老怀大慰，一个劲说，好孩子！好孩子！你身上流着徐家的血，定不会辜负徐家的期许。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出了祠堂，洋洋妈小声问儿子，你怎么想着以后让子女姓徐？让你爷爷知道还不得伤心坏了。方洋一笑，方家自有别的延续，会有人姓方的。我更希望徐姓家族人丁兴旺，世代相传相守那些规矩。妈，我看得明白，多一个人用心去传承那些最质朴又最深刻的道理，都是后人的福气，我们的责任。现在讲规矩的人越来越少，做规矩的事越来越难，人心都浮躁了。是啊，我觉得你现在去部队里呆几年是最好的，毕竟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从校门到社会有这样一个过度，能影响人一生的心性。这就像旧时参加科举前的游历，眼界关乎进入庙堂后的胸怀，决定将来站立的高度。方洋同学！从此你要成为方洋同志了！一定要做一名合格的军人！
那个闹着要休学去当兵的少年，如今真的要去当兵了。正式通知收到后，方洋才给方南杰打了个电话，把这事跟他说了下。之前高中毕业考试结束后，方南杰也问过方洋如何打算，方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参加高考了，我不是念书的料，我想去当兵。我妈早就同意了！一听洋洋妈已经同意了，那应该没啥问题。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比自己了解儿子。徐家历来主张物尽其用，人各有志，耕读皆可。家族故事记载里不肯走仕途的才子不少，一生纵情山水，笑看田园，留下的很多佳作好文都很精妙。
不上大学就不上吧，能上自然更好。不过这读书也要看天分，方南杰自问做生意还行，读书怎么都比不上洋洋妈，据说那年她是身体不舒服进的考场，咳！女孩子痛经！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无力，最后自然昏头昏脑全考砸了，不然肯定能成为一名大学生。至于为啥她不肯复读第二年再考，方南杰一直不清楚。她只说都是命里注定。
一个人没有历练就难成大事，这个观点方南杰是绝对赞同的。所以，方洋要去当兵就去吧，没啥不好的，又不需要他早点工作挣钱养家。在方南杰的有钱人朋友圈里，就有人家的儿子实在不听话，家里管不住，这做老爸的一怒之下就把儿子给送部队里去了，说自己教不好，就让国家来教，同时也给国家义务服兵役。这事圈子里各有说法，有的说这当爹的真够狠心的，部队里训练多苦啊，怎么就舍得？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孩子别闯大祸就行。方南杰倒是很佩服那位老哥的，谁挣钱都不容易，家里真出了个败家子，等到哪天闯大祸了可就啥都来不及了。放任孩子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惹事生非，那是在害孩子。
涛涛自从那次来家住了几天后，就再也没见过哥哥和大妈妈。他跟方南杰明说、暗示过几次，看爸爸没啥反应，便识趣地不再提了。在家他言语也少了，除了跟姜婶还是嘀嘀咕咕啥话都说，平时只是更加用功地学习。也不像以前那样粘着小怜，完全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有时小怜讨好他，主动说陪他玩游戏，他会清冷地说，妈妈，我没空玩，你自己玩吧。
方洋给父亲打电话说了参军的事之后，接着问，这两天哪天涛涛晚上不上兴趣班？今天就不上。怎么？我想请涛涛吃顿饭，你打电话跟幼儿园老师说一下，下午放学我去接他。我先带他玩会儿，吃过晚饭再告诉你地方，你来接他回去。方南杰答应了，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涛涛分明说过好几次想哥哥，可自己就是觉得不想面对。在一些事情上自己真还没洋洋懂事大方，总想着抹不开脸面。再不堪的过往也得面对啊，方洋都肯认这个亲兄弟，自己居然时时想躲着亲儿子！
涛涛非常意外地见到哥哥来接他放学，飞快地跑过来，嘴里叫着哥哥哥哥！方洋一把抱起他，他搂着哥哥就哭了。哥哥，涛涛真的很想很想你！可爸爸不带我去看你！哥哥这不是来接你了么？走！今天带你去玩好玩的。对了，下来，哥哥背你。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涛涛趴在方洋的背上开心极了。走了一段路，就看到洋洋妈含笑站在车子旁边，温柔地叫了声，涛涛！涛涛兴奋地大喊，大妈妈！大妈妈！洋洋妈抱过涛涛，涛涛带泪的小脸贴着她，小声说，大妈妈，涛涛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不见着了么，乖，不哭！都哭成小花猫了！丑死了！洋洋妈掏出一张湿巾给涛涛擦干净小脸蛋，再给他抹了点润肤露。
冬日的江南并不太冷，洋洋妈先是开车带两个孩子去郊外走了走，空旷的田野在向晚时分也别有风味。涛涛又一次开心得忘乎所以，但大妈妈不许他乱跑，说冬天出汗后会受凉。涛涛便乖乖地东看看西瞧瞧，池塘边几棵没有枯萎的小草都让他觉得好玩极了。他揪了几根草递给洋洋妈看，大妈妈，冬天也不是所有小草都要枯了的吧。嗯，有些小草生命力特别顽强，它们能熬过冬天。洋洋妈顺手用那几根草编了个草戒指，笑着套在涛涛的手指上。涛涛得意地给方洋看，哥哥你没有！方洋笑，是，大妈妈只给你做。
看着天色渐暗，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处农家乐，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涛涛吃了很多，最后出来时直哼哼，吃太饱了，都要走不动了。方洋逗他，真的走不动了？我们一会儿还要去看一个超级好看的东西，走不动了就看不了了。涛涛白了哥哥一眼，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没听出来么？这话惹得方洋母子哈哈大笑，然后涛涛就有些害羞地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母子俩还是冲着他笑，涛涛就一下子扑到洋洋妈怀里，大妈妈不许笑了。好好，不笑不笑！
天色彻底暗了，他们这天的最后计划是带涛涛去看一个正在举办的冰雕展览。洋洋妈从车上拿了一件自己的短羽绒服，给涛涛套上就成了大袍子，差不多整个人包裹严实了，进去也不会冻着。涛涛进到各种冰雕里面，看着那些五光十色七彩斑斓，很震惊，很开心，但他这次却很安静。一个是他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喊叫，那样很不礼貌。另一个是他心里充满无限感动，他知道谁才是真的对他好！涛涛看得很仔细，小声跟大妈妈说他的各种发现，不时抬头认真看看大妈妈，似乎要把这一晚深刻到记忆深处。一路上也不要方洋抱，一直拉着洋洋妈的手，他很想这条路没有尽头，这个夜晚成为永久。
冰雕没有多久就看完了，涛涛说，我还想再看一遍。于是三个人又倒回来看一遍。方洋怕他这天玩得太累，就抱着他走。涛涛这会儿没拒绝，安安静静抱着哥哥的脖子。出了冰雕展览场后，方洋就给方南杰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所在的具体地址，然后三个人一起上车等着方南杰过来。方洋和涛涛都坐在后排，方洋认真地对涛涛说，哥哥马上就要去部队里了，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涛涛眼圈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很多年么？当兵一般都不会太久，你看，都说是解放军叔叔，哪里有叫解放军伯伯的是吧。义务兵两年服役期间不能回来探亲，以后要么就退役回来了，要么也可以探亲了。
两年以后我就要上小学了。爸爸想送我去外地的学校念书，但我想留在这里，我等哥哥回来。洋洋妈这时开了口，涛涛，你爸爸的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那都是为你好。以后你在别的地方读书，放假了还是要回来的，能见着哥哥的。涛涛突然放声大哭，哭着从后排往前面爬过去，洋洋妈慌忙把他抱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肯定能见着哥哥的！大妈妈！大妈妈！我想做你的小孩！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小孩？你做我妈妈好不好？我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洋洋妈听得非常震惊，涛涛，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大妈妈！阿姆说的我都懂！我都知道！大妈妈！我喜欢你和哥哥，我想和你们在一起，还有阿姆。车内除了涛涛的抽泣声，方洋和他妈都沉默了。涛涛哭了会儿，自己抹干眼泪。哥哥，你把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部队里能不能打电话。能的，你把书包里的纸笔拿出来，哥哥给你写上。哥哥不用写，你说了我就能记住。大妈妈，你也把号码告诉我好么？我没事不会给你打电话，我就是想记着。洋洋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方洋就把妈妈的号码也报了一遍。涛涛都重复了两遍，确认无误。
哥哥，我的记性很好的。哥哥，我现在还小，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主。但我会用功读书，以后做一个很厉害的人。我会帮你照顾大妈妈，我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你们是我的亲人。大妈妈！我只要你现在别不喜欢我就行了，以后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跟哥哥一样对你好。洋洋妈失声痛哭，大妈妈喜欢你的，会一直喜欢你的！你有事就给大妈妈打电话，你想我了就来我那里住，我跟你爸爸去说。我们一起读书！
方南杰到了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平稳了情绪，都若无其事的样子。涛涛微笑着跟方洋和洋洋妈说再见，方南杰看小儿子没有不高兴，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上车后就问，涛涛，冰雕好看么？涛涛说，很好看，那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冰雕。方南杰笑了，以后爸爸带你去哈尔滨看冰雕，那里的冰雕才叫好。涛涛淡淡地说，看过一次就行了，以后再也不想看了。
进了家门，小怜过来牵涛涛的手，她现在明显感觉到儿子对她的冷淡。这段时间她也没怎么往外跑，一有机会就讨好涛涛。咦，涛涛！手上什么脏东西？快拿下来！涛涛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小心翼翼摘下那个草戒指，放进他平时的百宝箱里。阿姆，谁也别动我的东西。小小的人儿稚嫩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冷，听得方南杰有些恍惚，似曾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