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太液池是个好地方,但到了冬季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我缩着脖子跟在映霞身后走得飞快,“这里风真大,还是咱们天禄阁舒服。”
映霞抱着绿云,“谁让你非要跟着来。”
我道:“我以为花房很好玩的,谁知道有股子臭味。”
映霞笑道:“你以为你吃的瓜果蔬菜在地里的时候,也是香喷喷?我告诉你,比花房还臭呢!哈哈哈……”
不知她想起什么?笑个不停,直到一阵寒风兜头吹来,变成猛咳。脑中闪过阿娘病中情形,我接过绿云放在地上,伸手帮她拍背,“好姐姐,吸着冷风是要生病的,大意不得呀。”
映霞拭去眼角泪花子,弯腰在跟前的湖边山石坐下,“我得歇歇。”
我附和道:“嗯,歇歇,身体要紧。”在她身边坐下。
“扑通”一声巨响,映霞吓得瞬间弹起来,我也惊得一抖,然后四处张望。
只见一道青袍身影在没有了枝叶的疏林中瞬间闪过,我对着他叫了两声:“公公,公公。”
却无人应答,只有北风在头顶呼号,和假山后面太液池浪花翻滚的声响。
映霞一把拉过我,脸色惨白地说:“别叫了。听说几年前,有个公公服侍贵妃娘娘撑船玩,结果淹死了。”
后背心发凉,只听得寂静中水声似乎较先前要大不少。我抬头看天,风大但日头很好,“午正,也有鬼敢出来?”
一脚踏上大石,我几步爬上假山顶。极目远望,湖面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就是嘛,无非风大点,浪大点,青天白日哪来的什么鬼怪!我放下心,又看了看近处岸边,碧波拍岸,发出阵阵涛声,数从芦苇也随着风摇晃,不停地折腰……咦,那是什么?芦苇丛中一块蓝色的东西飘在水面,随波荡漾。
映霞也站上来,在我身边,伸出一只手挡在额前看远处,道:“欸,谁啊,好好的衣裳扔在太液池里。”
我忽然想起阿铮,他有件这蓝颜色的袍子,据说是他阿娘为他做的,一向珍视得很。莫名其妙,心里忽地揪了起来,我觉得得去看看。我跳下假山,对映霞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来。”
跑到岸边离芦苇丛最近的地方,我毫不费劲地看出来那在水面一上一下的根本不是件蓝色衣裳,而是个有着乌黑头发、穿了蓝衣裳的人!
小小的,似乎是阿铮?
真的是阿铮!
浑身刺痛,我发现自己已经脱掉夹袄站在冰寒的湖水里。一浪打来,几乎不能喘气,映霞在身后喊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夭夭,你别去啊!夭夭……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
身体变得不灵活,所幸我很快游到那从芦苇跟前。阿铮被芦苇卡住的地方,水很浅,我把他拖了上去。
“阿铮,阿铮。”我哆嗦着,僵硬地喊出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应。我用没了知觉的手拍他的面颊,“阿铮,阿铮。”他还是没反应。
他是仇人上官备的儿子,难道老天真的开眼了?我害怕了。其实,我从没因为外祖父母家的事情恨过他,也从没诅咒他死掉。可现在他似乎也和阿娘一样,就要变成星星了,怎么办?
忽然,我想起那年表哥把表弟倒过来控水的样子。我把他翻了个个,腹部放在我膝盖上,对着他的后背乱拍打,他还是垂着脑袋,没有一点生机。
我的眼泪不住下掉。阿铮给过我手帕,送我算经、带过好吃的点心,免我挨打……他还小,又那么好,怎么可以死掉?我后悔前几个月都不搭理他,后悔之前待他一点不上心,其实他是仇人之子有什么要紧?我身上还留着父亲一半的血呢!
太冷,麻木的身体渐渐没了知觉,眼前阵阵发黑,累死了,先睡一觉也好。
“阿娘!”我惊喜地看见了秀美如初的阿娘,奔了过去。
“夭夭。”阿娘笑着把我揽在怀里。
我嗅着阿娘身上淡淡蔷薇香,心里充实无比,“阿娘,我要考女官,以后咱们过上好日子,再不用受姬家那些坏人的气。”
阿娘摸摸我细软的头发,“你能考上吗?从小就是笨的,别人背三遍,你要背三天才能记得。唉——”
我顿时没了主意,“那怎么办?”
啪!阿娘打了我一巴掌,“你这么笨,没救了!连恩怨都分不清,我走了。”
恩怨?是的,尽管阿铮是上官备的儿子,但我舍不得他死掉。为什么?我拉住阿娘,“阿娘教我,夭夭该怎么办?”
阿娘嫌弃地看着我,“什么事情都要问,你自己就不能拿个主意吗?”她推开我,飘了起来。
我急了,哭着追去,脚下一绊,摔得浑身剧痛。
浑身痛得厉害,还着了火似的难受,想来摔得不轻。我张口叫道:“阿娘。”
这声唤引来一声惊喜,“夭夭醒啦——”
谁?阿娘在哪?我又在哪?我看着眼前的房梁,又惊又怕。
“有银耳雪梨羹,你等着。”女子温柔道。
义母?我想起太液池,想起了这里是天禄阁。
银耳雪梨羹不烫也不凉,我正干渴,便一气喝了半碗。喉间痛得厉害,我烦躁道:“有凉水吗?”
面前出现义母的脸,“哎呦,夭夭,喝不得凉水啊。”她的手凉凉地落在我额头上,很舒服。“怎么还这么烫?杜太医,你的药怎么不灵了?”
“病去如抽丝。你去把这药煎了,先退热再说。”杜太医道。
我回天禄阁了?可阿铮,大概死了。我流泪,“我想出宫,给阿铮上柱香。”
杜太医道:“给他上香做什么?他活的好好的,比你好。”
“什么?”我弹起来,“我,我……”眼前的房梁、桌子、杜太医都在缓慢旋转,转到我想吐,我赶紧闭眼躺好。
杜太医道:“昨日抬回来就醒了,虽说也烧着,可晚上还喝了半碗碧粳粥。”
吸了吸鼻子,我问:“真的?太医别骗我。”
杜太医笑道:“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日后你还不一样得知道。”
心里一松,什么仇人不仇人,阿铮还是活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