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旋舞着下落,落在早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呼啸的北风像刀,冷峻地将本就凄凉寥廓的荒原宰割得更加没有生气。
天地一片苍茫。苍茫处本该什么都没有,可偏偏出现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沿着脚印寻去,你就会看到伏在地上的它。
它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心的寒气由腿沁入,渐渐的,它整个身体都已冰凉。蜷曲的前腿已酸麻,受伤的左后腿还在浸流鲜血,伏贴着雪面的尖嘴流下白沫似的涎水。数日的饥饿,再加力气的过度透支,使它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双眼一闭,它就感到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黑暗。黑暗,无与伦比的恐怖。在黑暗与恐怖中,它缓缓睡去。睡梦中,它看到同年的伙伴在猎手的枪弹下一一死去;睡梦中,它看到始终微笑着保护自己的母亲;睡梦中,它看到行动迟缓气息奄奄的老族长。
以前,它不相信世界的残忍,直到原本天真的伙伴变得穷凶极恶时,它才知道现实的残忍比想象中的残忍更加残忍。
以前,它不相信恨的力量,直到相依为命的母亲为掩护自己逃跑死在异族的撕裂之下时,它才知道恨的力量比爱的力量更加持久。
以前,它不相信强者的法则,直到威严倔强的老族长被异族摁在水里闷死时,它才知道生存的法则是要学会比强者更强。
以前,它不相信很多,可现在,等它对很多都相信时,世界却变了样子。
伙伴们不在了,母亲不在了,老族长不在了,空剩一个孤零零的自己还将延续多久?不会太久了,它即将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也会永远的不存在了。它睡得更沉。黑暗继续,恐怖继续,它的梦也在继续。
好熟悉的身影!身影正慢慢向它靠近。
当身影到达自己身旁时,它才看清那也是一只狼。那只狼胡须硬长,体格彪健,步伐安稳矫捷,眼睛透着精光,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既高傲又顽强的英悍勇猛之气。唯一的不足是,对方灵动的脑袋上只有一只耳朵。一只耳朵的狼,它这是第一次遇见,它觉得这样的狼很可笑!它在心里嘲笑这只狼。有时,心里的嘲笑压不住,泛到脸上。
那只狼看见它脸上的笑,问它笑什么。
它如实作答。
它说:“我曾见过脱毛的狼,见过瘸腿的狼,见过鲜血满身的狼,见过死亡后被虫蚁啮噬的狼,可……从来……从来没见过少了一只耳朵的狼。”它的嘲笑不仅表现在脸上,也转移到话语间。
那只狼冷冷地盯着它,问:“少了一只耳朵的狼,很好笑吗?”
它并不惧怕,说:“我觉得是,”又故意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笑。”那只狼说。
“你觉得不好笑就不好笑吧,反正我觉得好笑。”
那只狼的眼神更冷。
那只狼问:“你可知道,我的那只耳朵是怎么没的?”
它鄙夷地回答:“那还用说,肯定是被对手咬……咬……咬掉的呗!”说完第一个“咬”字,它停了一下。停顿的瞬间,它忽然想起另一只狼。那只狼也只有一个耳朵。
一个耳朵的狼很可笑,但它对那只狼却不能笑,因为那只狼是它父亲。
它从没见过父亲。关于父亲的所有,包括父亲的体形、相貌、事迹等,它都是从母亲哪里得知的。
母亲告诉它,它父亲是一只勇敢的狼,曾独自击退过三条猛虎。“三条猛虎都被你父亲咬伤逃跑了,”母亲激动地说,“但在这场搏斗中,你父亲也受了伤,失掉一只耳朵。”
“父亲真英勇。”它开始崇拜父亲。
“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一只英勇的狼。”
“会的,将来我也一定会成为一只英勇的狼,不给您和父亲丢脸,也不给咱们狼族丢脸。”它自信地说,内心似乎感到有一团火在燃烧。
母亲期许地看着它,眼里尽是温柔。
“父亲这么英勇,为什么要死呢?”
它幼稚的问话,使母亲无法作答。过了一会,母亲沉重地说:“傻孩子,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有生命,就总有死的一天。”
“你也会死吗?”
“是的,我也会死。”
“我不让你死。”它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
母亲搂着它,轻轻抚摸它的头颈,说:“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了嘛!死是谁也挡不住的。”
“我就不让你死,就不让你死!”它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我不但不让你死,也不让我死。”
“好,好。我不死啦。不但我不死,你也不死。”
它听得出母亲的话说得有些勉强。
他继续缠着母亲问:“要想不死,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母亲说,语速快,语气坚决。
听完母亲的话,它感到一阵悲伤。
悲伤平静后,它问母亲:“我不想死,怎么办?”
幼稚的话,再次使母亲陷入沉思。
长时间沉默的母亲终于说话了:“你如果不想死,就必须努力做一只伟大的狼。”
“怎样才能做一只伟大的狼呢?”
“要想成为一只伟大的狼,就必须为家族做贡献——巨大的贡献。”
“要想成为一只伟大的狼,就必须为家族做巨大的贡献”。它暗暗念诵这句话,念诵了很久很久,却依旧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它接着问母亲:“那我该怎样为家族做贡献呢?”
对于它的问话,母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新提起它的父亲。
“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做家族的英雄。当家族受到侵略时,敢于组织力量反抗侵略;当家族出现危难时,你要不计自身安危勇于拯救危难;当家族尊严和自由受到践踏时,你要挺身维护家族的尊严和自由……”
“英雄”“侵略”“反抗”“危难”“拯救”“尊严”“自由”“维护”,这些词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陌生,它虽然听在耳里,却一点也不懂。
“正因为你父亲是家族的英雄,所以它虽然死了,却仍然活在我们所有家族成员的心中,被传颂,被赞扬。”
“父亲死了?”它很吃惊,“你不是说父亲没死嘛,你不是说它一直活着嘛?”
“是的,你父亲没有死,他一直活着,活在我们身边,活在我们周围。”
“那我为什么看不见它?”
“总有一天你会看见它的。”
“总有一天我会看见父亲的”。它坚信母亲不会骗他,它坚信父亲一直就在身边,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见到父亲……
想着,想着,它就睡着了,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
在母亲的怀里,它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中,他梦见一只只有一个耳朵的狼。
那只狼不和它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它,望着它,直到它醒来为止。
那只狼直盯着它。它也盯着那只狼。那只狼不说话,它也不说话。那只狼站立如山,它却却只能僵硬地趴伏在地上。
那只狼身躯伟岸,而它却蜷缩如羊。
在那只狼伟岸身躯的掩映下,它突然产生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父亲来了。”
“我终于见到父亲了。”
它趴在父亲脚下,趴在冰冷的雪中,趴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
一个英勇的父亲与一个懦弱的儿子。
一个无所畏惧的父亲与一个经受不住小小磨难的儿子。
看着父亲的面庞,想起父亲的事迹,它开始愧疚,开始痛恨自己。
它的眼睛开始湿润,湿润的眼睛开始流泪,流泪的眼睛渐渐模糊。泪水滴在雪上,雪立刻融化出一个个小窝。
小窝越来越多,它的泪也越来越多。
泪水流尽时,地上的雪已融化掉一小层。
“眼泪是没有用的。孩子,你要记住,你永远是狼族中的一员,永远不能自甘失败,自甘屈服,自甘堕落。”
它怔怔地听着,然后缓缓抬起头。
父亲已不见了,眼前又变作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它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四肢重新充满力量。
它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光明。飞舞的雪花,冷峻的风,寥廓的荒原,一切的一切都暗藏生机。冬天在,春来就不会来。春天来,万物都应该萌发。它坚信,春天离自己不远,活着离自己不远,理想离自己不远,未来离自己不远。
它强撑着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花,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迈开向前的步伐。
天地苍茫。
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雪地中曲折地延伸着,伸向远方,伸向命运,伸向天地的另一个苍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