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是中国的一句老话。若问这话有多老,那自是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春秋时期的。春秋时期,有一段兄弟相残的故事,被《左传》的作者记载下来,后来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二人编选《古人观止》,又把它从《左传》里加以裁割剥离,添加一个“郑伯克段于鄢”的题目予以收录。与《左传》的高端性相比,《古文观止》大概仅算古代文人的一本通俗读物。但恰是由于这通俗读物,这段“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这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话,才得以流传得更广、传播得更快。
我自小是常听到这句话的,初时也不甚在意,而近来的常听到却使我从中颇悟出点新意,即这话往往是无奈的弱者说的。弱者遇到一个可恨可恶的强者,想将其消灭或打压下去,但自悲无实力,甚至有反被消灭或打压的危险,可若就此认输却也终不甘心,若逃避却也自觉羞耻,若畏缩却也怕人讥讪胆小,于是乎,无奈之际,愤怒地骂一句(或许愤怒都不敢,骂的态度也是温和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子,今多指所要警告的对象,原义则指劝说郑庄公的祭仲)。这颇有些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但终究不同。阿Q打架打架打输,心里会想“这是儿子打老子”,并无日后要“找补”的念头,然而“子姑待之”的“优胜法”却蕴蓄“我虽打不过你,你终会自取灭亡,就等着吧”的报复心理,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比,更具自我宽解、安慰和陶醉的功效。
但不论阿Q的“精神胜利法”还是“子姑待之”的“优胜法”,终不过是讨点心里或嘴上的便宜而已,至于既存事实,仍旧是挨打的挨打,无奈的无奈。不信你看,所谓“儿子打老子”,最终还是变成告饶似的哀求:“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所谓“必自毙,子姑待之”,最终也未“自毙”,还是需要“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公伐诸鄢”才行。
由此,遇见一个斗不过的强敌时,弱者与其做假想说空话,不如先培育自己的强大,然后尽力与之一搏,又或实在斗不过,不妨借助另一个强大者,将其毙之灭之。这样的事例,中国历史上太多,即如《郑伯克段于鄢》一事:最初,祭仲劝郑庄公“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时的郑庄公并非不欲剪伐,实因共叔段作恶不大,攻伐理由不充足,况且共叔段是郑庄公的弟弟,如果骤然伐之,会遗人话柄。不久,公子吕又劝郑庄公“请除之”,公曰:“无庸,将自及。”郑庄公之所以不攻伐,还是认为时机不够。第三次是子封劝说郑庄公。子封说:“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还是没有出兵。终于,共叔段要谋反攻郑了,这时郑庄公不待别人劝说就已然出师讨伐,最终打得共叔段逃亡他国。
《老子》云:“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说:“只有丧失,才能不丧失。”郑庄公非愚人,他也从未幻想过共叔段有朝一日会“自毙”,他之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是想给共叔段留出更多造恶的机会,给自己制造更多讨伐的理由,并且当时外有共叔段这个强敌,内有以武姜为代表的支持共叔段的潜伏势力,郑庄公夹在其间,如若时机不成熟而先动,则极有可能遭到反噬。因此,郑庄公先是选择忍耐,后来待时机成熟,才发兵讨之,于是大败共叔段,逐母亲武姜于城颍。
想来,郑庄公这样做,大约还是上文我所提及的弱者抗争强者的办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