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0年的春天,数辆马车缓缓驶入了燕国首都的蓟城。这些马车用的是秦国王室的装饰,车上的乘客和车夫也都是说着秦国口音的秦国人。在其中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上,坐着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他刚刚经历了成人礼,头上的发髻和礼帽都还是崭新的。少年润白的脸上还挂着稚气,他不时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这座陌生城市的街景,观察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因为在接下来日子里,他要在这座城市里住上好几年了。
这位少年名叫嬴稷,是一位秦国的公子。而他来到燕国的目的不是访问,是来做人质的。
嬴稷的父亲是刚刚在去年过世的秦惠文王赢驷,而母亲则是一位来自楚国的美人,名叫芈八子。芈八子出身低微,在秦国后宫的身份也不高,只是赢驷的姬妾,但赢驷却相当喜欢这个楚国来的女人,让她给自己生下了三个儿子。其中的大儿子就是嬴稷。
即便母亲受到宠爱,嬴稷的地位也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变。因为宗法制度的限制,嬴稷不是嫡长子,不能成为太子。太子已经由异母的长兄嬴荡担任了。嬴稷只能像普通的秦国公子一样生活,等将来长大了,还需要从军上战场,依靠军功才能获得宗室的荣耀。
太子嬴荡比嬴稷年长四岁,因为是长子,所以得到了父亲赢驷全力的培养。赢驷经常教他处理政事,让他学习武艺。嬴荡自小就喜欢运动和武术,因为长期的锻炼,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练就了一身的肌肉,而且力大无穷。
嬴荡的母亲是魏国人,也是赢驷的第一位夫人,后世称作惠文后。惠文后出身高贵,一直不喜欢身份比她低,却又比她受宠的芈八子。连带着,她也非常不喜欢嬴稷三兄弟。在母亲的影响下,嬴荡对嬴稷这个弟弟充满了厌恶,觉得他娇弱白润,就是一个女人一样的小白脸,到哪儿都不顶用。
嬴稷就在母亲的宠爱和兄弟的鄙夷之下生活着,即便遭到别人的非议和轻视,母亲芈八子永远都是乐呵呵的,一心一意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芈八子是个天性豪爽和率真的女人,她原是楚国的远房宗亲。在她刚出生不久,父亲和母亲就离了婚,然后又各自组建了家庭,所以她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魏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芈戎。由于家庭变故,年少的芈八子生活比较贫穷,很早就承担起了家中的劳动。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对于贵族的那一套礼仪和修养并不了解,也不懂得矜持是何物。平日里的她就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姑娘,按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个标准的“女汉子”。
但芈八子这个“女汉子”,长相靓丽,聪明而且自强。被选为进献给秦国的美女后,芈八子并不觉得这是悲哀,反而认为这是一个能改变自己和家族命运的机会。到了秦国之后,她并不因为身在异国他乡而自怜,反而大方地和周围人交往,勤快地照顾丈夫赢驷。
而赢驷受够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回到后宫里总会看见芈八子开朗地在他面前嘻嘻哈哈,体贴地为他排忧解难、照顾有加,这让赢驷看见她就会心情舒畅,在她的身边流连忘返。借助姐姐的受宠,魏冉和芈戎也被召到了秦国,获得了将军的职位。一大家族的人因此摆脱了贫困的命运,而且还将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个时候,芈八子和嬴稷母子或许根本没有想太多。母子俩知道有太子嬴荡在,他们是不太可能继承秦国的最高权力的。芈八子只想将来能留在宫中衣食无忧地养老,嬴稷只想将来安心做个秦国的公子,享受锦衣玉食。
但他们小小的期望被赢驷的去世打破了。
公元前311年秋,父亲赢驷去世,长兄嬴荡以太子的身份顺利继承了王位,史称秦武王。
嬴荡一直讨厌嬴稷,他不希望这个弟弟留在他的身边碍眼,便打算找个理由把嬴稷赶出秦国。
当时的秦国正在与齐国交战,而燕国因为多年前被齐军入侵占领,和齐国结下了深刻的仇恨。新国君燕昭王燕职立志复仇,带领着燕国人民开展着重建工作,并在全天下广结盟友。为了打击齐国,嬴荡在即位不久便派人与燕国缔结了盟约。
为了彰显“诚意”,嬴荡向燕职提出要派一位秦国的公子到燕国做人质。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嬴稷就这样被选为了人质,以秦国与燕国结盟交好为理由,被哥哥送到了燕国。
古往今来,在异国他乡充当人质一直都是一件屈辱而且危险的事情。弱国向强国送人质,需要是太子这样的重要人物。但强国秦国给弱国燕国送人质,那就只会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了。
而嬴稷在哥哥嬴荡眼里,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人,受委屈了或是死了都没有关系。
王命难违,芈八子只能提前给儿子举办成人礼(古代男子大多在二十岁行成人礼,十五岁成年已是最早),她含着眼泪看着嬴稷挽起发髻,戴上帽冠,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成人礼结束不久,嬴稷便被送上了前往燕国的马车。
一想到母子俩就此天各一方,见面不知会在何年何月,一向刚强的芈八子不禁流下眼泪。她只能每天在心中祈祷儿子能在燕国过得好一些,将来能够平安地归来。
那时,年少的嬴稷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悲伤,他只能安慰母亲几句,便在使者的催促之下随马车前往了陌生的燕国。
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嬴稷终于来到了燕国首都蓟城。但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破败的城市。燕国在四年前经历了子之之乱,又遭到了齐国的侵略,蓟城被战乱摧残得千疮百孔。这里的人们衣衫褴褛,街道两旁的房屋也没几间是像样的。
嬴稷知道,在这样一个穷困的国家当人质,他的生活定然是不会很好的。
在蓟城残破的王宫里,嬴稷见到了燕王燕职。燕职那个时候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穿着朴素的衣服,极其周到地招待了嬴稷一行人,还令人准备了上好的房子供嬴稷居住,并提供充足的伙食。
会见结束之后,燕职就匆忙做了告别,到城外亲自带领百姓去开垦种地去了。原来,燕职为了带领燕国人民走出困境,鼓舞生产建设的时期,他在处理国事之余,还要身体力行,去参与大大小小的体力劳动,他的双手都磨出了茧子。
嬴稷就这么在燕国住下了,虽然这里没有宽敞明亮的居所,也没有丰盛美味的饭菜,国君燕职稳重和勤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燕职不仅亲自劳动,勤于政事,而且礼贤下士,四处招揽天下的人才。他没有因为暂时的困境而气馁,也没有因为国家的弱小而绝望,而是孜孜不倦地工作着,不抱怨,不牢骚。在他的努力之下,燕国的国力已经有了逐渐的回升。
燕职的坚毅让嬴稷大受感染,嬴稷渐渐地明白,眼前的苦难与不幸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保持一颗坚强和平静的心,总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在等待着自己。
少年嬴稷在燕国平淡地生活着,但他的哥哥嬴荡却不想让自己平淡下来。
这位强壮威猛的年轻人显然没有父亲赢驷那般的沉稳和冷静,做事喜欢由着自己的喜恶。他迫切地想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不被父亲的阴影所笼罩,他便对身边的文臣武将做了大范围的调整,摒弃父亲留给自己的老臣,提拔自己看重的新人。
首先被他开除的人,就是张仪。
嬴荡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对张仪这个身材矮小的猥琐男充满了厌恶。在他的眼里,张仪就是一个骗吃骗喝,满嘴放炮的混混。秦国由他做丞相简直就是对先人的侮辱。
所以,当张仪拿着与楚国的盟约回到咸阳时,嬴荡并没有批准他的条约,而且他不再像父亲那样对张仪的建议言听计从,把他冷落到了一旁。
过了不久,嬴荡又故意把一些秦国大臣说的坏话透露给张仪。那些秦国大臣说:
“张仪是魏国人,却卖主求荣,出使楚国的时候又不讲信用,秦国重用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这些话,其实就是嬴荡心里想对张仪说的,他在对张仪发出警告,意思是说趁我还没有公开翻脸的时候,你赶紧卷铺盖滚蛋吧。
又过了不久,齐国派使者来到秦国,在朝堂上公开责备张仪没有兑现当初游说齐国时的承诺。原来,一年前的蓝田之战结束后,张仪曾出访齐国,游说齐宣王田辟疆与秦国连横,许诺给田辟疆土地和美女。但如今,张仪失宠,他过去主持的连横盟约也一并被叫停了。田辟疆没有得到利益,认为是张仪蒙骗了他,便派人到秦国这里告状了。
面对齐使的指责,嬴荡则一股脑儿把责任都推给了张仪。齐使愤怒之下,提出要把张仪带回齐国处置。
被齐使抓到齐国,肯定会被齐王田辟疆剁成肉酱。原来还厚着脸皮不肯离职的张仪终于待不下去了,他痛苦地主动向嬴荡提出了辞职,要回到自己的老家魏国,齐国如果一定要捉拿他,就会去找魏国的麻烦了。
其实在这一时刻,张仪的内心还是向着秦国的,宁愿自己承担责任也不愿连累到秦国。他为这个国度付出了二十年的心血,秦国是他实现理想的地方,是给予他富贵和荣耀的地方,他对这片血性的土地饱含了感情。但是,当他看见嬴荡自然爽快地批准他的离职申请时,他的心凉透了,彻底凉透了。
收拾好行李,带上家人,张仪坐上了赢荡派来的专车前往了魏国。到了魏国之后,正愁无人可用的魏襄王魏嗣连忙把张仪请了过来,封他做丞相。
没过多久,齐国果然派兵来攻打魏国,索要张仪。张仪用计,派人游说齐王田辟疆说:
“大王很恨张仪,虽然如此,大王却会使秦国更加信赖张仪。”
田辟疆说:
“我非常痛恨张仪,只要张仪走到哪里,我就要兴兵讨伐到哪里,怎么说使他更受信任呢?”
使者回答说:
“这正是使张仪更受信任的作法啊。张仪离开秦国时,本来就与秦王谈好,说:‘为秦王着想,要东方有了大变,然后才可以割得更多的地方。现在齐王非常恨我,凡我所在之处,齐王必定兴兵讨伐。因此我希望让我这不才的人前往魏国。齐王必定会兴兵伐魏。齐魏两军纠缠在一起不能脱身,大王利用这个机会攻打韩国,进军三川,出兵函谷关却并不进攻,以此来威胁周室,周室必定会献出祭器。挟持周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和户籍,这是称王的大业啊。’秦王认为说得对。所以准备了三十乘兵车载他入魏。现在张仪到了魏国,大王果然出兵攻魏,对内消耗国力,对外攻打盟邦,多树敌人,面临危难,这不是使张仪更加受到秦王信任吗!”
在使者游说之下,田辟疆这才放弃了出兵魏国。
为家乡避免了一场战争之后,张仪便在一年后在魏国郁郁而终了。
从贫苦的魏国士人,到蒙冤挨打的楚国食客,再到扰动天下的秦国丞相,最后成为凄凉而亡的魏国丞相。张仪的人生大起大落,就仿佛画了一个圆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对他的称赞也好,非议也好,如今统统都伴随着一锨锨的泥土,陪葬在了这位纵横大师的身边。
张仪离开秦国后,秦国丞相一职便空缺了。新丞相的人选当属樗里子嬴疾的呼声最高,毕竟他带领着秦军南征北战,从无败绩,军功显赫。
但是,嬴荡却有自己期望的人选。
这个人名叫甘茂。
甘茂,楚国人。原本在楚国的地方上做过小官,后来听说秦惠文王招贤,便来到了秦国求职,通过嬴疾和张仪的举荐获得了赢驷的赏识。赢驷封他做了将军,参与了占领楚国汉中的行动。
甘茂之所以得到嬴荡的青睐,一方面是他才能卓著,通晓百家的学问;另一方面是他不属于嬴疾和张仪的亲信,提拔他可以降低嬴疾和张仪势力的影响。那个时候,嬴疾因为军功显赫,身份又是公族,在秦国的声望如日中天,给嬴荡产生了不小的压力。嬴荡为了不让叔叔在朝中的权势过于强大,就必须重用一位外来的人才。
嬴荡想把甘茂任命为丞相,但是他又不得不考虑到嬴疾的功劳和声望,毕竟人家征战了这么多年,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不给予提拔和奖励实在是说不过去。
思量再三,嬴荡想到了一个方法。他把丞相的职位一分为二,分别设立左丞相和右丞相。左丞相站立在国君的左手边,封给甘茂;右丞相站立在国君的右手边,封给嬴疾。总体而言,右丞相比左丞相的地位略高,嬴荡让叔叔担任右丞相,算是给了他面子。
但无论怎样,嬴疾得到的这个丞相职位,权力相比较以前是缩水了很多。这让嬴疾心里极为不快,他厌恶嬴荡,更憎恨分走他丞相权力的甘茂。从此,嬴疾和甘茂两个人结下了梁子,一番勾心斗角是无法避免了。
提拔了甘茂,嬴荡又把原属张仪亲信的魏章驱逐出境,任命了孟说等几个年轻人做了将军。这些人有一个一致的特点,就是身强力壮,原先就是嬴荡身边陪他练武摔跤的力士。嬴荡做了国君,不忘照顾一下过去的小兄弟。
完成了人事调整之后,嬴荡开始准备大显身手了。他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唯独对周天子那里的九鼎非常感兴趣。在嬴荡的想法里,秦国如果能夺取九鼎,意味着他就能号令天下,成为诸侯的领袖,是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在他即位不久,秦军就向韩国借路,来到位于西周国的王城(今河南省洛阳市)之下,向当时的天子周赧(nǎn)王姬延索要九鼎。
看到城外气势汹汹的秦军,姬延被吓得两腿直哆嗦,他赶紧召集臣下,问他们可有对策。一位名叫颜率的谋士向姬延献计说:
“齐国是秦国的敌国,我们不如许诺把九鼎献给齐国,请齐王派兵来援助我们。”
姬延就派颜率去齐国游说,颜率对齐宣王田辟疆说:
“如今秦王暴虐无道,兴师威胁天子,还索要九鼎。天子寻思对策,最终认为与其把九鼎送给暴秦,实在不如送给贵国。这样一来贵国不仅赢得挽救面临危亡的国家美名,拥有天下人的认同和赞誉,而且还能得到九鼎这样的珍宝。但愿大王能争取!”
田辟疆一听,乐坏了,他立刻就派出五万精兵日夜兼程赶往王城,为周天子解围。秦军因为是向韩国借路而来的,孤军深入不敢和齐军硬拼,只好撤退了。
帮周天子赶走秦军后,田辟疆便派人来王城,要求姬延兑现赠送九鼎的承诺。姬延当然也不愿意把九鼎交给齐国,但又不敢食言得罪齐国,心里又担忧了起来。
颜率就对他说:
“不用担心,臣替大王去齐国解决这件事情。”
颜率便继续担任天子的使者,来到齐国对田辟疆说:
“这回天子仰赖贵国的义举,才使王室君臣得以平安无事,因此愿意把九鼎献给大王,但是却不知贵国要借哪条道路把九鼎从东周运回到齐国?”
田辟疆说:
“寡人打算向魏国借路。”
颜率说:
“不行啊。魏国君臣很早就想得到九鼎了,在下知道他们谋划这件事已很长时间了。所以九鼎一旦进入魏国,必然很难再出来。”
田辟疆说:
“那寡人借道楚国。”
颜率又说:
“这更不行了,因为楚国君臣为了得到九鼎,很早就进行了谋划。当年楚庄王北上,就向天子问鼎,贵国难道不知道吗?假如九鼎进入楚国,绝对不会再运出来的。”
田辟疆就说:
“那你说从哪里搬运?”
颜率便说:
“我周室的君臣也在私下为大王这件事忧虑啊。因为九鼎并不是像瓶子或罐子一类的东西,可以提在手上或揣在怀中就能拿到齐国,也不像兔子骏马那样可以自己飞快地跑进齐国。当初周武王伐殷纣王获得九鼎之后,为了拉运一鼎就动用了九万人,九鼎就是九九共八十一万人,需要护送的士兵工匠难以计数,此外还要准备相应的搬运工具和被服粮饷等物资。如今大王即使有这种人力和物力,也不知道从哪条路可以把九鼎运来齐国。所以臣一直在为大王感到担忧。”
田辟疆明白了过来,说:
“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就是不想把九鼎交给寡人。”
颜率连忙解释说:
“在下怎敢欺骗贵国呢,只要君王能赶快决定从哪条路搬运,我周室君臣可随时听候迁移九鼎的命令。”
田辟疆无可奈何,只好放弃了索要九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