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迅速趴下,栓子本能地想保护半天儿,一把按住他脑袋。他力气太大,直接把半天儿按进枯叶堆里都没察觉,还望着前面说,“就是那玩意儿,在花圈那它就那么杵着。”
半天儿使出全身力气也没能拱出来,一脚蹬在栓子腿上,瞪眼道:“你他大爷的要是再敢用你那只手弄我,我就把它也剁了。”
栓子急忙拉他起来,“别急眼呐,我这不着急吗。师父,你带符了吗?”
“没带。”半天儿抹掉脸上恶臭的泥土再次看向庙门,这次他确定那里的确站着一个东西,个子异常高大。
“没带那咱回去吧!就一个手电筒,咱俩打不过人家呀。”
“都到这了,怎么着也得整明白。”半天儿把栓子拉到一棵树后,扶着他肩膀说,“这么着,咱俩先试验一下这家伙是人装的还是真僵尸,要是真僵尸咱俩就回去,要是人装的,咱俩就揍他。”
“行,”栓子重重点头,“咋判断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单,人有知觉,僵尸没有。”半天儿捡起半块砖茬子,在手里颠了颠,“你打它一下,我盯着,它要是动了就证明是假的,要是没动,咱俩就走。”
“得嘞,”栓子嘿嘿一笑,“我打石头打得可准了,小时候帮我爸放牛,说打牛鼻子不带打着牛嘴的。”
俩人商定完毕,潜移身形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期间庙里的东西一动没动。栓子比了比方向,用力将石头撇出去。
石头准准打在那东西屁股上,势头之猛像是一颗子弹。可那东西纹丝没动,好像一尊泥胎似的。
栓子傻了,拉着半天儿就要往山下跑。半天儿却仍不死心,他刚刚注意到僵尸油黑粗亮的清朝大辫子,又想到一个主意。他说:“这招儿不准,万一这人不怕疼呢。这么着,你悄悄进去,扯一下它辫子,它要是人,那辫子肯定是假的,一扯就掉,要是没扯掉,咱俩就跑。咋样?”
“不咋样。”栓子拨浪鼓一样摇头,“我扯人家辫子,人家活过来肯定撵我啊。到时候你没事儿,我咋整?”
“啧,让你说的,师父还能扔下你不管呐?”
“那你咋不去呢?”
“你也知道,我体力不行,万一真撵我,跑到苞米地里就得让它抓住,你就不一样了,壮得跟头牛似的,至少能跑回工地,那儿人多,它不能把你怎么着。”
“那不还是这意思嘛!”
“你去不去?”半天儿立起眉毛,语气严肃。
栓子一脸苦相,眼看着就要哭了,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来了一股勇气,“去就去!”
说着,他向庙门摸去。在门口,他回头看一眼半天儿。半天儿竖起大拇指给他打气。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迅速钻到庙里,抓住僵尸的辫子狠狠向后一拽,然后马上折身往回跑。不料忙中出错,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
栓子没敢回头,但听见身后“咕咚”一声重响肯定不是辫子落地的声音,一边手蹬脚刨地爬起来一边求饶,“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我师父让我干的!”
说完再看树后,半天儿早就没影儿了。
栓子暗骂一声,撒腿往山下跑。地势陡峭,他再次摔倒,顺势往山下滚,边滚边喊救命,嗓子都喊破音儿了。
半天儿一脸无奈地从另一棵树后探出头。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庙里响起那种古怪的声音,就在他眼跟前,被拉倒的大个子竟以脚后跟为轴直接立了起来,蹦跳两步又回到原地站好。
这种动作绝对不是人能做出来的。半天儿瞬间也蒙了,循着栓子的轨迹追向山下。
二人在山下重逢,大喘粗气。栓子一脸不忿,嘲讽似的问道:“师父你咋回来了呢?”
“我他妈压根儿就没走。”
“我都看着你先蹽了。”
“那位置看不清,我换了一棵树。”
“啊,”栓子挤出一丝笑容,“我还寻思你咋那么不讲究呢。”
“你讲究!没等咋的先把事儿推我头上。”
“僵尸呢?”
“没追来,归位了。”
“这回确定是僵尸了吧?”
半天儿此时冷静下来,看向山上,回忆着说道:“辫子没掉,还直接用脚后跟站起来了,咋看都像僵尸。可就有一件事我没整明白,这僵尸为啥一动就出现那声儿呢?”
“啥意思?”
“就是那怪声,嗡嗡嗡……”半天儿模仿那音乐。
“你快别学了,我害怕。”栓子赶忙制止他,“鬼出来不都带动静儿的吗?”
“那是电影。”半天儿似乎确定什么,底气越来越足,“平心而论,这东西就算是真成气候儿了,它再牛逼,它长得再高,总他妈不能自带背景音乐吧?”
栓子一琢磨也有道理。不等他说话,半天儿已转头上路,“不对,指定不对。就算这世上有僵尸,也绝对不可能带音乐,它他大爷的咋不唱一首呢?”
“那你打算咋整啊?”栓子跟着,又要哭。
“咱俩也别磨磨唧唧的了。这回咱干脆当面锣对面鼓跟他唠明白,它要是反抗咱俩就弄他,它要是不吱声,咱就把丫点了。”
回到山上,半天儿没再犹豫,直接打着手电冲进破庙。庙就是传说中的那座老祠堂,里面破败不堪,除了砖头就是破木板,一些地方能看见发白的纸画遗骸,地上有几个棺材架子,但都空着。僵尸不见了,原本它站着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半天儿搜寻,手电照到一张破桌子,桌面上一个精巧的方盒子跟周围的东西格格不入。他走过去拿起来,见盒子周身四面儿分布着均匀的小孔,盒盖上方正中央坐着一尊惟妙惟肖的小小囚牛(囚牛,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为龙长子。平生爱好音乐,因此人们会在琴头上刻上它的雕像。),囚牛顶插着一个小木楔,似能活动,盒底有一个内嵌圆盘,横撑中拦,似能转动。再看料子是上等的红木,用手颠颠,外轻里重。
试着拔出小木楔以后,底盘转动,盒子微微震颤,发出那种不正常的声响。半天儿释然一笑,高举盒子,大喊:“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把你这六吕囚牛印给摔了!”
据半天儿所知,这六吕囚牛印是诞生于唐玄宗时期的一种自动乐器,因外形酷似大印而得名,原本其只能打出金石之声,到了明朝中期,有能工巧匠将其改良,可根据喜好自行定制音律达七种,又叫六律七音琴。眼下他看到这个物件,已然确信屋主不但不是鬼怪,很可能还是同道中人。
四周静谧,屋子一角儿发出一阵微弱响动。半天儿立刻用手电照过去,见那里坍塌的草棚子盖着一具奇长的破棺材。亮光顺着缝隙照进,折射出一点蓝色光芒。
半天儿谨慎来到近前,用脚踢了踢棺材梆,“兄弟,都到这份儿上了,现身出来聊两句呗。都是道上混的,我也不能把你咋样。”
沉默一会儿,棺材盖子“砰”一声弹起,连同草帘落在一旁,棺材中躺着一个身高两米多的大个子。
此人除身体奇长以外,相貌也十分丑陋,一张正方形的脸好像是用模具做出来似的,左半边脸凹进去,右半边脸盖着大大小小一二十个痦子,鼻子歪,三瓣嘴,硕大的门牙从豁口露出来,唇上一对狗油胡,俩眼睛一只大如牛眼,另一只像是用刀割出来的小口子。
他头戴蓝宝石顶官帽,身穿蓝色云纹官服,补子上绣着红日祥云花斑豹,竟是一套清朝正三品武官的装束。如果不是他脚上套着一双农田鞋和补子服上一些碎花补丁,半天儿一定以为这是一具前朝尸体。
“僵尸”身体直挺,双臂也笔直斜伸在身体前方,那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半天儿和栓子。
栓子躲到半天儿身后。半天儿俯视着“僵尸”强作气势,道:“会说话吗?会说话出来吧。”
“僵尸”也不知道哪个部位用的力气,双腿微曲,弹簧一样“蹭”一下从棺材里蹦起来,落在地上。但仍站着,不言语。
半天儿的视线正对着“僵尸”胸口,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将补子拱出一个大包,不知是身上长的病还是戴的首饰。他后退一步,目光变成仰视,“我说别拘着了,累不累?都是江湖上混的,我指定不给你说出去。”
“僵尸”三瓣嘴扇动,答了一句“就这样”,然后跳到墙根靠住。半天儿特别看了下他的辫子,的确是长在脑袋上的,只不过可能不是经常打理,毛毛草草的。辫子上面拖着的花翎已经褪色。
“你这身子骨儿……是有病啊还是咋的?”半天儿上下打量。
“你别管。”“僵尸”的声音极其难听,好像嗓子被锉刀锉过。说话时面部也如身体一样僵硬。
“能交流就行。”半天儿的心彻底放下,背手踱步,“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啊。本人张半天,京城斗爷,祖上有功名,是乾隆皇帝身边带刀侍卫。来到此地听说你装神弄鬼实在不仗义,本想打抱不平。但现在看你模样甚伟,该是条英雄好汉,不想跟你计较了。你也别拘着,就当我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我有病。”“僵尸”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这时半天儿发现,这个人那只大眼睛竟然大到合不上,而且可能是因为常年合不上已经不好使了,是用那只不起眼儿的小眼睛看着他们。
“啥病啊你这是?”
“好像叫强直性脊……脊柱炎。”栓子弱弱地答道。
“你别说话!”半天儿差点笑场,狠抽栓子一脑勺。
“天生的。”“僵尸”回答。
“你有病去看病,自个儿跟这乱坟岗子里待着图意啥呢?”
“我的家。”
“你家人亲戚啥的呢?”半天儿这时意识到,这个怪人岁数跟栓子不相上下。
“我没有。”
半天儿微微点头,突然心生怜悯。他合计这家伙肯定是小时候生出来家大人嫌磕碜还有病就给扔了,侥幸活下来也不知道家在哪,看着这么个房子就落个脚,挺可怜的。
“行了,不愿意说我也不难为你。我有两件事得请你帮忙。”
“你就说。”
“这第一嘛……”半天儿忽然又想起什么,“我先问问你为啥去工地吓唬人?”
“僵尸”迟疑一下,回答道:“闷得慌。”
“你闷也不能吓唬人玩啊!都好几个让你吓住院的了!”栓子替自己工友鸣不平。
“对不起。”“僵尸”动动僵硬的大脖子颔首施礼。
“算了,”半天儿莫名其妙地对他有一种好感,“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再打听了。但有一点,以后你没啥正经事就别去山下那个工地了,就当给天儿哥个面子。作为回报,我定期给你送来些好吃好喝的,成不?”
“答应你。”
“局气!”半天儿竖起大拇指,“还有一件,”他拿起那六吕囚牛印,“这玩意儿声太小,你给我吧。回头儿我给你弄个MP3,再配俩低音炮,揣出去准保吓死一个俩的,平时还能听小曲儿。”
“不能给。”
“咋的呢?”
“不能给。”“僵尸”重复道。
“你家祖上传下来的?”
“那不是。”
“我说你能不能别三个字三个字蹦,听得我脑瓜疼。”
“我不能。”
“哎我的妈呀,”半天儿认服,“既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给我也没啥了不得的。就当见面礼。”
“不能给,你要要,杏花岭,找人做。”
“做的?”半天儿大吃一惊,再看这个盒子,见其棱角锋利表面平整,竟真的是新物。中国封建王朝时期民间的能工巧匠为博得帝王欢心经常打造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巧具,但随着时间流逝社会变革,大部分手艺都失传了,这些工匠也变成了传说。如今若真有一个人能制作出六吕囚牛印这种东西,那简直就是活宝贝。想到这,他迫不及待地问:“你说谁给你做的?”
“活鲁班。”
“在杏花岭?”
“说得对。”
半天儿暗暗记下,放下盒子故作轻松地问:“你有名字没?”
“老栽楞。”
“我说的是人名,不是外号。”
“就这个。”
“谁给你取的?”
“活鲁班。”
半天儿心说得,这小子肯定跟这活鲁班相识,与其在这听他三个字三个字蹦,还不如直接去找活鲁班打听呢。他拱拱手,道:“行了兄弟,既然咱俩达成共识,我就不再打扰了。走了。”
说着,半天儿带着栓子向外走。老栽楞蹦到门口,双臂抬起与肩平齐,“不送了。”
半天儿回身摆手,哈哈大笑,“还挺客气,回去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