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她的声音还是自己的,两个字简洁干脆地吐出来。抬眼望一望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晚餐吃得差不多盘子已经收走,冷饮喝完续杯的是温开水,玻璃顶棚外天空完全黑下来,餐厅的照明亮度不足以使他看清她有一瞬间的瞳孔放大失焦。继续说下去,不要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来龙去脉。
视野里他的眉目模糊。他的声线冷静没有波澜。你告知我老板“很不满意”、给我第二次开题机会时,我就开始找下家了。原以为尚需一些时日才能找到合宜的工作,但昨天早上收到的offer还可以,应该会去这家。哦不再做研发了,更偏向市场方面,公司主营石化产品销售,也是民企,但位于杭州。
“哦。”
他一大段话不带卡顿顺理成章,汇报完毕歪头看她,眼神乖巧等待点评。她不欲说什么,什么都不恰当。心想着“他竟能挤出时间边做开题报告边找工作”,聊这个想法没有意义。他既然做到了,那很厉害嘛,她私心给他的分数可以再高一档。别的没什么好问的,杭州的石化公司,哦,转行吃父母的老本么,与她何干。
他自己喝一口水继续滔滔不绝,打好腹稿有备而来。满怀憧憬去人才市场寻觅心仪公司,不料见到的皆是学历要求低工资也高不到哪去的小民企。她被勾起去年求职的回忆,社会招聘均呈现此般场景,逛过八万人体育场和光大会展中心的周末招聘会,塑料板重复利用搭建的临时展位,连易拉宝也摇摇欲坠——诶你去的是哪里的人才市场?他说,上海人才中心呀,收到微信推送留学生专场招聘的广告,上回去那里办学历认证,一大早开始排队直至下午。当年她猜到人才中心人满为患,机智地去了江宁路的国际交流协会。
他就在某个易拉宝最为精良的房产经纪公司跟前站定。所谓的留学生专场一路扫下来,没见着高端大气的岗位,满眼皆是销售文秘技术员,和其它名目的场次如出一辙;投出几张简历不抱希望,清华学历明晃晃。这个时间段找工作不容易,校招已经截止,社招也不适合仅有两月职场经历的年轻人。看起来眼前的房产公司还有点靠谱的可能,他向人事女士递上简历。
“你的条件这么好,申请地产销售岗实在屈就。我结婚前在杭州工作,那家石化公司应该适合你。回头给我一份电子版的简历,我转给以前的同事看看。”
对,她看见他给那位女士传简历,他的确谎骗她说对方是堂妹。他主动重提这帧画面,谎言应承得理所应当。命中贵人,他说,此前他从未设想去杭州工作。而她记得那段夜路,他提起从小到大运气不错,总有贵人相助。“对你好就领情嘛,渡过难关再说”,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担忧。凌晨五点发给她PPT,顺手一条分组朋友圈却忘记屏蔽家长,“也没抱怨什么,就简单写了句‘刚离开办公室’。”父母急吼吼下令立马离职,他这才回禀已在找工作。于是父亲匆匆赶赴杭州,正巧和石化民企有人情往来,领着儿子去面试并不过分。
此刻她顺着他的叙事线索,尚未记起四个月前的时间线,那时他说的是“昨天收到学位证书,今天刚递交认证材料,过两天来上海,赶得上周末的年会”。两天后她知会他确认的入职日期,“到上海了吗?”她接着问道。“还在火车上,晚上九点多抵达。”重庆的确也有教育部下属的国外学历认证机构,终于一不小心说漏嘴,暴露自相矛盾的行踪。下一段谈话,事实上他在入职前还去另一家单位上过几天班,算来恰好能卡准这个时间段,毕竟说过“年会过后我明确了要来公司工作的信心,感觉大家专业过硬,机构运行良好,会议地点也够高大上”,继而拖着行李奔赴远郊的焦糖厂宿舍;或许是第一天上班后感觉失望,赶紧发声来参加此处年会,观察这一家是不是好去处。
谎言罗织多了自己也不觉有异,“你说我心机重城府深,我承认。”不过是一份偏安一隅的技术工作,犯得着从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起步步为营,计算未必用得上的后路。最终决定将坐标更换为杭州,宣称要抛弃四个月的工作经历,扮作应届生从头来过;之后腆着脸请求总助帮忙出一份离职证明,还得将社保关系转去新单位。
回到此时,玻璃杯里的青柠片被她拿吸管戳得支离破碎;桌对面他说自己不大想去杭州,“才几个月,而且一直待在郊区,这么快就离开上海好遗憾。”
“那你别去杭州啊。刚刚你说毕业一年内仍然算作应届生,可以参加校招;那么你再投投其它公司,等到九十月份拿了更好的offer再离职嘛。”
但他不愿意继续待在焦糖厂了,即便不去杭州,也打算先辞职,再在上海瞧瞧有没有不错的机会。公司内部管理无方,学不到东西又各种瞎忙,别浪费生命了。嗯,她认为他说的有道理,竟也勾出自己一点离开的念头。“你这么优秀,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他追问道。
“攒满六个月连续的个税社保记录申请落户,接着等户口审批通过;之前被人事失误耽搁了一阵,起码得过一年半载才能安心辞职。”况且她和他聊过现下的制造业寒冬,倒不如在职场初期潜心积淀,多几年资历跳槽也好拿出手。他哂笑道,焦糖厂年资有何用途,当然要早点飞走。说实在的,就业市场不欢迎大龄未婚女青年,她即便想离开也会在林立的玻璃壁垒上撞破头;何况老板对她有期许,入职后第一场谈话,坦陈不指望海归高材生在小池子里待多久,但希望她能留给公司三五年时间,锻炼自己亦扶助转型期的焦糖厂。
他嘲讽可笑的理想主义者。“你居然想着守诺。”
不能算诺言,是期待与自我期待;她不是他,不会令栽培者的心血白费。“你要走赶紧走,别多待了。”沉下声不理睬怂恿,她尽量择干净已投入的自己。快刀斩乱麻不必有任何形式的挽留,遂他心意,与她再无干系。真好啊。她不看他,低头使劲啜了一口已喝尽的柠檬水,吸管在玻璃杯里营造巨大的回响。情绪轰然欲坠,维持不住镇定的表象;像玻璃被砸中一角,裂痕终于蔓延至全身,她开始破碎、垮塌。撑不住别过脸,踉跄起身去一趟洗手间。
她尚未对他的试用期做归纳总结,只顾表达同感,混乱表象或许指示的无希望的未来。等不及反思,他怎么没学到东西呢?总助教了他这么多,从企业形象设计到B2C营销模式。她教了他这么多,从基本反应原理到行业市场观察。职场菜鸟好歹也有一年的经验,民企浮沉的一鳞半爪她亦向他和盘托出。进退攸关的二次开题方案手把手辅导,她来不及回顾他的工作周报,“汇报方式不够出彩,在总助和学姐的大力帮助下得以改善”,明明白白写着她教了什么,“经历此次开题,了解到新产品开发所经历的步骤,以及各个阶段需要掌握的信息和制定的规划,对于处理今后的项目开发或其它类似问题都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将来她已不愿思索这是套话抑或是有一丁点的真心感谢,而此刻在时长未知的缄默和镜子里糊掉的眼线之后,她觉得还有话要说。面纸蘸水擦拭眼睑现出一瞬间的红印子,深吸一口气猛地和镜中人对视。她有问题要问他。她终于想起自己。
幕布拉开,或许剧中场景已经在他脑海里排练数遍,谈话回环逐渐深入,终于触及核心,他定是揣摩好词汇、句子和语气。毕竟开题报告由磕磕绊绊至熟读成诵,他并无能力即兴组织出这般缜密的宣告。他表情淡然,不知有没有露出薄薄的笑容,“你对我的一切判断全部失效。”
而她自以为能定夺他的去留。想要他留,不过是一个开题,她出手就是了;想要他走,在领导面前多揪些他的错处。她当时询问有何打算,他言语肯定。她以为他可倚重,总归有投桃报李。是她心思浅薄。
当下却只在伤心难过。原以为气氛旖旎夏日初临。不单单出了手还动了心。也是庆幸自己和他挑明,可以理直气壮做出失恋情状,半嗔不嗔问一声“算不算辜负”。
她说该早点告诉他,心中所想;但担忧他讲过自己慢热,怕他受到惊吓;而且他说对她同学有意。如今是未竟的遗憾了,他要走了,她和他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他道她说得对,他确实是慢热性格,对待她同学无可无不可;姑娘条件优秀,他有恋爱需求,应了她的好意试着交往,但忙起来便顾不上了。她想她甚至不介意他心机重,就这样吧不抱别的希望,也算被罅隙隐现的天真抓住;“心机重”,她嘴上说“不适合”,低哑叹一口气。的确,他说。
终归是最后一场谈话了,那就剖开问他究竟何时与前任分手。本科毕业之后,他说,大四想要保研但绩点不够,没有立刻求职的计划,便同女友一道准备英国留学事宜;好不容易拿到帝国理工的录取信,不愿意跟随女友赴小城市读书,心想伦敦不远,每周见一面不难维系感情,没过多久女友竟变心离他而去。她安慰道,清华学生留洋总得选名校,女孩子的要求有点无理了,这样分开倒也各自安好。伤心事此前不想提,他说,因此原先声称大三和妹子分手,以免被问及与“毕业失恋”相关的七七八八。
追问旧情无意义,不过印证他惯于编织经历,虽说她的背地调查也不坦荡。彼时他可以避而不谈,却非得为了不足挂齿的闲聊而撒谎。所以即时交谈中有多少部分是可信的。本来想着对他寄予厚望,那么就得给出信任,但一次次观察到不自洽的心机。顾念他没有给她挖坑的理由,却没料想自打耳光猝不及防。
别无明说的他话。为什么要守着小鱼塘;无论是依前同事或朋友的关系,这一段说出来都不礼貌。理想主义者的现实考虑,必须维持情绪平稳;但如今心潮起伏无力按捺。那时节赶着找职位安定下来,一方面有收入,一方面用正常社会生活麻痹自己。不顾老板脸色喜怒无常或自身能力不得提升,总体来说和同僚交流顺畅关系愉悦,从而第二天仍能上班或是度周末,皆是有盼头的事。把她对他的感情掰碎了看,功利而已,计入自救的一部分;且不论内里如何,外在条件算是足够,即使他并未对她有多少共情。
“还有句话要和你说,等我正式离职吧,现在讲不适合。”他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