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总监问，Cara没有关于工艺工程师的建议？她说暂时没有想法，对生产实操不大了解，待信息更完备时再发表意见比较好；心想没什么好说的，老板的新概念她觉得不对劲，但讲不出所以然。总监说，随便讲点呗，有时旁观者看问题更深刻。Cara迟疑着回了个“嗯”，内部讨论不像是总监推她上前堵枪眼；但她此时应该无需发言，因为颜岩已经开始向微信群发送“一点不成熟的看法”。
严总指名颜岩和Cara“特约列席”会议，不必出声只旁听诸位领导商议所谓的工艺工程师设立计划。“公司原有一个岗位叫工艺员，”严总特意面向她俩解释，“归属质量部，负责生产现场的工艺流程监督。”工艺员与研发部没有直接联系，岗位设置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显露弊端：公司没有权威的工艺发言人，无法对生产作业实现令行禁止的有效管控。“工艺员不研究工艺，指导不了工人，鸡肋职位撤掉算了。”
Cara思忖老板是不是搞混“指导”和“监督”，前端工艺设计问题应归咎指导者，后端生产操作环节该由监督者负责。“以后技术中心给每个产品板块配备两名工艺工程师：一人钻研产品，开发为主生产为辅；另一人钻研设备，生产为主开发为辅。培养全能型人才，两人可以互相兼职。”可不就是“备胎制”嘛，老板脑洞飞舞，以应对他口中研发部的实际情况：新人培训内容缺乏车间实践，创新团队浪费钱，人员流失快。
工艺工程师依照项目需求，阶段性下车间。工厂生产全年无休，取消车间工艺员，谁来监督现场？老板说，我看从工人中选拔技术员就很好，真正自一线来到一线去，资深工人的经验充分利用起来；公司将为他们提供额外的岗位津贴，培养产业工人的自豪感。“如何避免工人出身的技术员包庇车间弟兄？”部长不是个啰嗦的人，却在讨论群里再次大倒苦水——工艺指导书写明催化剂少量多次分批加入，操作工嫌麻烦一股脑儿全倒进反应釜——苏北的液体焦糖色没有哪批出锅即达标。“目前执行的生产工艺包含大量手工劳动，产品质量变数大，技术员必须站在工人的对立面，才能揪出引发品质问题的不规范操作。”
这有何难，老板听毕讨论组的汇报，道无需担忧，车间装摄像头24小时监控嘛；工人技术员传授操作经验，工艺工程师解析设备机理，质量部不用管现场，顾着体系审核与产品检测就行。颜岩按捺不住问博士，一颗颗安摄像头，干嘛不直接上一套监控系统，统一监视生产线所有设备的即时数据？博士道，老板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更别提摄像头都派不上用场；朝着Cara语带苦涩，你记得焦糖色主任的教训吧，壮志未酬的项目折在一车间班组长手里，那家伙夜班时搞坏摄像头偷懒，主任第二天一早来到现场，发现中试彻底玩完。
不久前构思“厂长助理”，此时升级为公司自主培养的工艺工程师，老板属意研发新人快速进入角色，“把有实际意义的任务交到新员工手上，勿在屡试屡败的理论研究上无谓耗费时间。”老板举例如何锻炼太子，上半年遣他和市场专员前往巴西，与大供应商合作试建天然香兰素车间。“开展工厂的通识教育，提升科学管理水平，切忌效仿严总过往长年的野战……”话锋一转，不提名姓抨击调任工程部而后离职的前研发部长，“比如上海新厂现有的大型水冷设备就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和我们的饮料企业客户比较，制冷技术落后实在明显。”
莫说新人，研发部老员工面对新形势亦是一头雾水。技术总监指出，“工艺工程师”的理想职能涵盖设备维护、工艺调整和生产过程控制，说实话目前部门上下并无符合要求的人选。众人点头称是，上海和苏北皆为新车间新产线，生产工艺全盘重新梳理，大家都缺乏设备调试经验，只能由总监担当总指挥共同作战。新厂调试期间，新工艺逐渐定型，工艺工程师的实际职能范围逐渐确定；届时技术中心将调整人员分工，厘清各人发展方向，针对各个产品板块培养“真正的工艺工程师”。
旁听许久Cara越发疑惑。此时与博士聊到事件导火索：“质量部工艺员先前提辞职，不是被老板劝住了嘛，怎么搞得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似的？这边职位撤掉了，那头老板急吼吼上线工艺工程师却不点他的名。”
“台面上自然得劝一劝么，加薪或升职总有个诉求。真能劝住，老板反倒不爽了呀，搞半天是拿辞职来威胁自己；所以说提过辞职的人继续留着的话，那就是冷宫的命。”博士道，“真进冷宫我看工艺员倒是愿意的，毕竟他原来三天两头跑苏北不着家，老婆严重产后抑郁。现在老板让他去三车间调试焦香砂糖产线，躁阿姨本就和他不对付，看他失了宠，连车间门都不让进，大夏天毒日头吩咐他去厂门口大草坪拔杂草。”
Cara目瞪口呆：“我的天……拔草是什么操作，公司没有园丁吗？”
“别忘了躁阿姨的身份，总务经理兼任新厂厂长，这活她说了算。”博士冷笑，“飞扬跋扈，但人家在老板跟前当红啊。最近包材也在三车间忙乎，前两天老板还讲，包材哪有暴伯躁阿姨熟悉焦香砂糖工艺；我说，当然是包材熟，我们风味食品开发室就是管这个的；老板抬起鼻孔喷我见识短，‘你跟着躁阿姨在车间熬过几次夜？怎么熟悉工艺？包材么只晓得纸上的。’”
文科生瞎指挥，把机理、工艺和工程混为一谈，违背产品研发的基本规律。博士只想在实验室搞搞基础研究，却被硬拉上前线做工程技术人员；小规模工业企业不需要科学理论方面的创新，没在市场上筛选合适人力资源，招一堆理学研究生事倍功半地烧钱。从零开始打造工艺工程师，缺少带教的技术骨干，闭着眼摸石头过河；博士忿忿道，专心致志倒是能摸索出工艺优化之道，可是“全能型人才”不得不兼顾多线程任务。
概念描述得好听，理想主义者的模糊想法往往比实际执行的计划更有说服力，因为人们很难发现其中的具体谬误。环保助理说，引用这句恰好能够形容敝司的工艺工程师，以及老板的种种成功学鸡汤。她笑道，领导自然只讲战略，无论战略有多蠢，属下都得整出一份不蠢的战术；我肩负着总助重托来找你，《工艺工程师制度运行规划》他再瞎掰不下去了，急需化工专业人士支援。
“技术总监没指点他？”环保助理问道。
“初稿看过的吧。”她说，突然注意到「工艺工程师岗位需求」，“哈哈怪不得总监没给他什么建议，瞧瞧他设计的职位路径，从工程师助理到初、中、高、总工程师，最后成为技术总监……可以想象总监一脸冷漠。”
总监表示苏北的工艺工程师不适合从上海研发部选拔，总部员工偶尔差旅前往，平日通过电话微信遥控，不便于及时发现与解决现场问题。定稿的《运行规划》中，总助却写道，苏北工厂没有招聘必要，上海的工艺工程师每年会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在分厂工作；其余时间，当地的工人技术员将通过更新的信息系统，及时传递生产数据至总部。
“现在总部和分厂之间有数据系统吗，哪来的系统更新？一年中好几个月在苏北工作，谁会愿意常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环保助理嘲道。
“没事，他画他的蓝图，我们帮他出面试题就行，你刚刚讲从化工原理书上摘几道嘛。”她指着「招聘要求」，“我不能忍的是这个，‘研发部考虑社招一名具有三年左右工作经历的化工工艺工程师，起一模板作用，藉由他带来的工艺和设备经验，拓宽我司技术人员的视野。’原本这句我写的是‘他/她’，总助把‘她’给删了！”
“唉，这算好的，可以强行解释为‘简洁行文’；虽然他的意思应该就是默认女生不适合处理夜间突发事件，讲道理身为男生我也不想半夜随叫随到。公司里的确经常遇到一些语言上的性别歧视，不太明白你们女同事会有什么想法。”环保助理道，“比如上周我和包材出差，才发现他的女性观简直不可思议，让我意识到高等教育并不会使人自然而然具备平权意识——尽管他每天晚上和女朋友花一两个钟头视频聊天，但是他秀恩爱时却带着浓浓的男尊女卑气味。”
“是啊他开过你表妹的玩笑，不知道你答应他喊的‘小舅子’时心情怎么样。我当时有点想骂回去，但又怕你们说我多心。”她说，“和你讲过我在写小说，自我引用一段吧……对了我是不是立过明年参加上海书展的flag！”
“放轻松，”环保助理笑道，“flag立了就是要去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