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瞬时静默下来。有几人悄然起身离去,刚走几步,便听花流骊道:“且慢,谁让你们走了?”
话音甚是低微,但那几人却不敢佯作未闻,都不再迈步。花流骊沉吟片刻,将那枚玉花搁在一张空桌子上,道:“哪位要走,也无不可,只是先请对着此花鞠上一躬。”
众人脸色僵住,一时间无人开口。花家在武林中的势力虽未必及得上龙家雷家,却也是垂名百余年的武学世家,暗器功夫独步江湖,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
花流骊看向那白脸酒客,道:“阁下先请吧。”
那人道:“我,我没要走……”
花流骊点了点头,道:“是么?”
那人浑身一颤,快步来到那张放置玉花的桌前,鞠了一躬,踉跄奔出了酒楼。
花流骊又打量那虬髯酒客。那酒客不待他开口,便慌忙走向那枚玉花,经过花流骊时垂下了头。花流骊一笑,在那酒客的肩膀上拍了拍。
那酒客一哆嗦,瘫软在地;急急爬起鞠了躬,转身走出几步,似有些拿不准是否能走,又回身去瞧花流骊的脸色。
花流骊微笑道:“你的胡子很威风,长在你脸上倒有些可惜了。”那人听了,头垂得更低,匆匆出酒楼去了。
花流骊目光在众人之间游动,似是在斟酌下一个让谁鞠躬,这时有个样貌威严的胖子站起来,正色道:“花公子,方才在下可并未发笑。”
“刚才堂中热闹得很,谁笑了,谁没笑,倒是不大容易分辨。”花流骊指了指桌上的玉花,“既然阁下说话了,那便先请吧。”
那胖子愣在原地,慢慢涨红了脸,片刻后,走到桌前鞠了躬,向着酒楼门口紧走了几步,忽然顿步,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夺门而出。
众人看得憋屈,都想你花家吃了亏,不去找雷家龙家算账,却来欺压我等。不少人眼望后堂,盼着温蔚出来解围,可温蔚却仿佛有急事缠身,无暇顾及酒楼中的变故了。
酒楼的门犹自吱吱呀呀,一名年轻酒客越众而出,大步走到那枚玉花之前,朗声道:“在下‘青箫白马盟’弟子秦楚,一向最敬重庐州花家,今日得见花家英雄,实是三生有幸!”言毕一连鞠了三躬。
众人愕然,在心中将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流露鄙夷。
“白马盟?”花流骊神情微讶,“你是方盟主的弟子么,幸会。”
秦楚喜上眉梢,道:“不敢,在下是……”
哐当,忽有一人推翻桌椅,身形疾闪向门口。众人一惊,都看向花流骊,却见他喉中一鼓,也不见他张唇,疾掠中的那人脊背一挺,突兀扑倒,竟似是被什么击晕了。
满堂惊呼不绝,吴重低声道:“瞧见没有,这就是花家独有的‘咽针’之法,喉中藏针,吐气伤敌。”
叶凉留神细看,那倒地者的背上有一点银芒微闪,似是刺入了一根细针,咋舌道:“好厉害。”
门外传来雨声,渐渐压在众人心头。顷刻间又有几人鞠躬离去。
那秦楚与花流骊交谈热络,叶凉听了几句,得知他是青箫白马盟之主方天画的义子,途经滁州是奉命北上去寻一位姓铁的武林前辈。随后秦楚不住嘴地吹捧花流骊,吴重轻叹道:“昔年‘青箫书生’与‘白马长戈’结义时是何等英雄豪情,没想到他们的后辈竟如此没骨气。”
叶凉道:“师父,待会儿咱们也要鞠躬么?”
吴重嘿嘿一笑,道:“鞠个躬有什么打紧,只当是舒活筋骨。”
随即又有个瘦弱书生被花流骊的目光点中。那书生步履虚浮,站到金萼玉花之前面色惨白,几次要低头弯腰,却都低不下去,紧抿着嘴,似是随时要哭出来。
忽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却是先前吃烙饼的汉子走到了他身旁,道:“兄弟,你走吧。”
书生一愣,却不敢动。那汉子咧嘴一笑,又道:“走吧。”
两人默然对视,书生似是从那汉子的目光中汲得了什么,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花流骊冷笑一声,右臂方抬,那汉子已站在他身侧,道:“俺这趟正是来寻你。”说着伸手一挡,搭在花流骊的手肘上。
两人贴肩推肘,如一对故友般并立,衣衫无风自鼓。众人眼看着那书生一步步走出了酒楼。
花流骊眯起了眼,目光如锐针:“阁下是谁,为何寻我?”
那汉子道:“走吧,出去说话。”见花流骊伫立不动,露出耐心解释的神情,又道:“这里地方小,人多,怕你的‘绣鹊桥’功夫不好施展。”
花流骊冷笑道:“我的功夫在哪里施展都一样。”
“还是莫弄乱了温掌柜的地盘。”
那汉子说完,慢慢挪着步子出门去了。花流骊盯着那汉子的背影,过了半晌,也缓缓迈步,走向门外。
众酒客你望我、我望你,均没料到这个貌不起眼的汉子能替他们出头,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有几人道:“咱们出门去瞧瞧!”“不错,怕个鸟!”众人相互鼓舞,纷纷出了酒楼。
堂中渐渐空了,雨声传进来显得闷闷的,叶凉道:“师父,咱们也出去吧。”
吴重摇头道:“沉住气,稍安勿躁。”
待酒楼里只剩下师徒俩,吴重一个箭步奔到那放着玉花的桌前,将玉花揣入了怀中,笑道:“这可是真金白玉,值钱得很。”
而后吴重走回座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满了酒,叶凉也只得继续吃喝。忽听雨声一急,仿佛无数雨线在坠地的一瞬化作了金铁。
吴重一怔,道:“雨声有异,嗯,这是花家绝学‘千针万鹊’,没想到花流骊这么快就用了出来。”
片刻后,门外众人的惊叫声骤起,盖过了雨声,随即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渐远渐稀,最后又只余雨声了。
吴重将一根鸡腿骨丢在桌上,道:“咱们出去看看。”
师徒俩来到门外,但见秋雨绵绵,长街空落,先前的酒客们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花流骊倚靠着街对面一株柳树,静立雨中。
吴重皱眉端详了一阵,避着满地银针,慢慢走近,只见花流骊眉目安宁,周身衣衫完好,却一动不动。
叶凉跟上来瞧了几眼,低呼道:“师父,他是不是死了?”
吴重嗯了一声。花流骊的身躯在凉风中摇曳起来,随即跌进泥泞,背后的树干上露出了掌印状的白皮,雨水打上去,发出嗤的一声,水汽散入雨幕。
“原来是‘木余刀’,好生厉害。”吴重轻叹。
叶凉幼年流浪时见过不少饿殍,本不惧死人,但此刻也不禁惊惑,问道:“木余刀是什么功夫?”
“木余者,炭也。”
吴重摸了摸树上那个已有些焦枯的掌印,继续道:“武林九大刀派各有兵刃,唯独秦川木余刀一门用掌,掌力炙热,透体焚心。据传当初创此掌法者感其太过霸道,故而以刀名之,诫示门徒不得轻用。”
叶凉点了点头,回想酒楼中的情形,一时惘然。他本来不喜那人下重手伤了店伙计,未曾想最后众人要靠他才能脱离窘境。
吴重似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江湖中的事,原也不是那么容易分辨。”
叶凉默然片刻,又问道:“使这木余刀的人,自己的手掌就不怕烫么?”
吴重哈哈一笑:“你道他们是将手掌练成一块烧红的烙铁去烙人么?木余刀的掌劲侵入经脉后,能挑动肝木,激生心火,使对手内息自炙,在中掌处透体而出。这是秦川刀派的独门心法,旁人虽能从中掌者的伤势中推出原理,却也无从练成。”
叶凉恍然点头,忽听背后一人道:“从树上的掌印看来,那人怕是已将木余刀练到了‘心烬’之境。”
叶凉回头望去,却是酒楼掌柜温蔚不知何时来到了街上。
温蔚走近柳树,叹道:“方才花流骊打出了‘针桥’,仍不能损那人分毫,数尽秦川木余刀一门,能有此修为者也不过两三人,那人多半便是掌门人阮青灰了。”
“看年纪,倒似是他。”吴重转头对温蔚颔首致意,“温掌柜,嗯,不知温歧近来可好?”
温蔚听他随口道出了藏玉楼楼主的名字,脸色一肃,拱手道:“兄台可是与我家楼主相熟?”
吴重忍俊不禁:“你问我和他熟不熟?哈哈,哈哈。”
温蔚更加不敢怠慢,语声谦敬道:“想来尊驾是温楼主的老友了,未敢请教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我姓吴,其余的你自去问温歧吧。”吴重袍袖一甩、转过了身,姿势甚是潇洒,“我还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
温蔚躬身长揖:“恭送吴兄。”
师徒俩走出数十步,叶凉好奇道:“师父,你和那个温歧很熟么?”
吴重嘿嘿一笑:“素昧平生,随口问问罢了。”
叶凉怔了怔,回身望去,温蔚已进了酒楼,那株柳树上的掌印像一只眼睛,悬在半空,孤零零地望着秋雨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