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其实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但客户这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敢耽搁，连忙电话给包主任简单汇报了一下。包主任听完，当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我明天早点到所里，一起讨论一下。
第二天一早，一上班我的目光就没离开包主任的房门。9点不到，他一来，我抱着一堆文件便钻了进去。包主任一面沏茶一面慢悠悠地说，“昨天晚上我也想了一想，这事情目前为止还跟咱们的业务扯不上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太紧张，宏运那边做任何的排查，我们做好配合工作就行，别轻易往自己身上揽事揽责。”
我点点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看昨天那会议的架势，总觉得这个事情不是一般的泄密，蹊跷得很，好像是有人在做局在跟他们对着干。宏运集团算得上是我手里的一号客户，新材料项目的业务线又是我自己在跟的工作，现在出了这些问题，我总有些忐忑。”
包主任犀利的目光绕着我的脸转了一圈，言语也消去平常的惬意，带上了几分认真，“确实蹊跷。无论技术泄密还是商务泄密，对于宏运这样一家运营成熟的大企业来说，都是小概率事件。可现在两条独立的线上先后发生了泄密事件，这概率怕是比中彩票还要低。你要是李伟国，你会怎么想？”
我这级别的兵种，哪里能搞得清上市集团高层的思路，便连忙奉承主任，请他指教。包主任笑了笑，说道：“其实领导的想法，尤其是大领导的想法并不复杂，甚至有时候会比一般人还简单、直接。你觉得这个事情像是有人在做局，有预谋地两线着手，那是因为你想从上帝视角一把来解决这个问题。从这个角度去想问题，结果往往是还没找到答案，就把整个集团的人事问题带进纷争里去了。”
我脸上有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幼稚了。像宏运这样的公司，光集团层面的领导就有两位数，脑部一下也知道天天都是党争大戏。难怪昨天陆总开会，只谈事情的严重，也不定性，也不安排具体工作。”
包主任抿了一口茶，热腾的水雾绕在他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脸上像是打了一层柔光滤镜，双眼则流露了一丝你还不算太笨的赞许，”所谓查事容易查人难，先别想着幕后黑手是谁，把事情弄清楚就很不容易了。你看，现在有两个泄密事件先后发生，如果说两个都是偶然事件，这概率太低；但如果说两个都是有人早有预谋的安排，那这个人在宏运足以一手遮天，概率也不高。像陆总和李伟国这样的实干派，肯定会倾向于认为，两个泄密，有一个是偶然事件，偶然发生的泄密，创造了机会，然后导致第二个泄密事件的发生。这也比较符合非戏剧化生活的情景。”
对于包主任接近哲学思路的分析，我用了足两分钟才消化，又想了想，愣愣地问：”要是这么归类的话，技术泄密肯定是事先有预谋的，技术指标那么多、层面复杂，又通过国外网站洗了一遍，肯定不能是偶然事件。相比来说，商务泄密就简单多了，几个电话、几个价格，一条短信可能就说完了。在没有技术侦查的帮助下，查起这个来可没那么容易。”
包主任静静听我说话，不置可否，也没有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反而另说一件事。”你说的这个金士达公司，我也听说过。它的创始人叫陈灰，原先也是宏运集团的人，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他刚刚创业，还在华强一带倒腾电脑生意，组装SUPER机，卖些零配件。那时，深圳还只有罗湖区上步区，水泥路只铺到上海宾馆，电脑还是286。后来，电脑生意做大了，赚了钱，又想做回老本行，跟老东家对着干，也进军家电、材料行业。好日子没过两年，遇上了车祸，现场很惨烈，一辆大货柜侧翻，将他的大奔压了个严实，人还没拖出来，直接在车里就断了气。当年也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一个同行好友当年接了陈灰的民事赔偿官司，所以我对这个企业有些印象。”
创始人竟然还有这样的遭遇，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现在金士达是谁在当家呢？”
”听说是陈灰的遗孀，姓肖。“包主任显然对这家公司也不熟悉，只是从朋友那听到只字片语的消息。对于此事，我们两人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供分析，我简单汇报了近期的工作状况，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午餐时候，我胃口还不错，就约了朱虹去附近一家新开的茶楼尝鲜。饭饱之后，又在旁边的公园散了会儿步。包主任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听他的语气不太好，我也顾不上消食，连忙赶了回来。
包主任全然没了上午聊天时候的平静，刚熄了一根烟，伸手又去拿一根新的，刚点上，突然意识到他面前坐着一名孕妇，便又立刻掐灭了烟头的火苗。他的语速很慢，“刘倩，你知道所有律所都是合伙制，在这个团体里，所有人都是相互绑定的。每一个律师固然有他自己要承担的个人责任，但真的出了大篓子，大部分的后果，还是得所里来扛。”
我见这架势很不对头，心想千万别是宏运的事跟我扯上什么关系，他说得越慢我越觉得心慌，急忙道：“主任，我毕业不久就在所里工作，这几年从协理律师到独立办案的律师，一直离不开你的点拨和栽培，我是怎样的人，你也知道。不过，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您可以尽量告诉我吗？要能解释我立刻解释，要真是我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我也该明白自己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我一着急，发音也有些颤抖。
包主任见我这般模样，虽然仍是满肚子的疑惑，却也有几份无奈，便尽可能平静地跟我解释道，宏运集团高层昨晚进行了排查，查完了内部查外部，很快就将商业泄密的嫌疑锁定在了我身上。理由也很有说服力，第一，出问题的几个合同都发给过我审核，理论上我是知道其中的各项指标和数据；第二，需要M合金的厂家，国内只有三四家，而且其中有一家是新建的，在一个小城市的工业园，一般人都不知道。第三，有一家企业的联系人换了，但给你的文本是旧的，所以金士达也用的是原联系人电话联系。”包主任冷冷地看着我，“也正是这点，让宏运集团认为可能问题出在你这里。”
我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手心里揣得全是汗水。我像个傻子一般，睁着眼睛看着包主任，脑袋似动非动地摇了摇，嘴唇张了张，微弱地说：“我没有……我不可能将自己的事业和前途搭进去。”我想了一向，又说道，”我所接触过的文件，也是宏运的对接人发给我的，我这边文件，他们肯定都有，凭什么能确定是在我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包主任紧紧地盯着我，又继续道：”翔云投资你熟悉吧？”
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心中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说：”谈不上熟悉，之前那个林颂就是翔云的项目经理。”
“林颂可真是个太岁。”包主任恨恨道，目光却仍然没有半分松懈，”翔云的业务这几年增长得很快，IPO、融资、套保都有做。金士达自从开展了材料项目，对金属的价格也比从前更敏感了，据了解，他们的套期保值业务正是林颂在打理。有了这层关系，顺藤摸瓜，宏运很快就将嫌疑锁定在你身上。”
胸口有一瞬的窒息，我很快明白了包主任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解释却凌乱却笃定：”他们这么怀疑，是有他们的道理。但我能保证的是，我绝对没有泄露任何信息给林颂，他是不是泄密事件的藤我不清楚，但我肯定不是藤上瓜。”
包主任仍然牢牢地盯着我，阅人无数的目光死死地锁着我面上每一缕微表情的变化，一字一句地说道：”作出这样的保证对事情的查证没有任何意义。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来说，假设你真的没有故意泄露给林颂，那么无意的泄密呢？你所有经手的文件有没有进行加密处理？审阅重要材料时有没有断网？邮箱有没有被人盗窃过？有没有上传过到云端服务器？”他一连说了很多，又换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毕竟还是年轻。信息泄露的问题，在行业里无论何时都算是个丑闻，足够任何一个律师背负整个职业生涯了。如果最后查证问题真的出在你这里，宏运集团又追着不放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收场。行了，更重的话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但别轻易做决定。任何行动之前，我希望你能跟所里打个招呼。”
我头重脚轻地从包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四肢虚浮地走进消防楼梯间，这个隔音效果尤其好，我双手紧紧地按在脸上，撕心裂肺地足足痛哭了半个小时。就是哭，就是怀疑一切人，心里骂那个已经成灰的陈灰，你办什么金士达。又骂翔云投资，你投资也投好一点的正派企业。又骂林颂，你去什么翔云。一时逻辑关系全乱了。一时又觉得逻辑全顺了。包主任说得有理，这有多大的想像空间啊。
把泪腺里的存货都哭完了，只觉得双眼涩涩的，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将凌乱的头发捋了捋，苦笑着想。这有什么好哭的，眼泪不是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的。自己从来都不是言情小说的女主角，上天不可能给你安排一个全能的霸道总裁做男友，再来一个痴情至深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前男友。在现实生活里，人与人之间更多正是这种为抢夺利益的相互厮杀，哪怕他挂着一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头。更何况，在近期与他的交道中，我也未曾真正全心的信任过他。那如今，又能责备他什么呢？背信弃义还是有违朋友之道？我心中冷笑不已，分手后再结成的朋友关系，自娘胎里就带着三分怨恨和七分看你离开了我能有多惨的期待心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