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哀鸣
唐僖宗文德元年(888)二月长安
尘埃似乎已经落定,胆大的野心家朱玫死了,内讧的山寨帝李煴死了,疯狂的招待所长李昌符也死了。
田公公也已经跑到成都跟他哥混了,虽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我们很期待那一天,相信也不会让我们久等,因为王建同学已经到四川利州上任去了。
而在中原,也有一些老同学玩到了人生的尽头,河中的王重荣因为平时老爱打部下屁股,终于惹得人家大怒,将他干掉了。
而淮南,更是沧海桑田,面目全非。我们一没留神,刘巨容玩完了,高骈被埋了,周宝死掉了。新的淮南三国演义已经全换了主角。他们是杨行密,孙儒,毕师铎。
而河南那地方,战火正酣,朱温同学打完秦宗权,打兄弟,忙的发焦脸黑,双目赤红。
当然,比起这些,唐朝第一人物,李儇同学的回乡才是最重要的。
走吧,李儇,我们回家,凤翔咱们也待腻味了。
李儇点头,不作回答。不是他摆架子,他已经病了,病的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我们得抓紧了,死在他乡为野鬼,倒进门内方家魂。
二月十四日,李儇终于起驾回京,此时,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李儇回家了。
归去来兮,长安已芜城,胡不归?
二月二十一日,回到长安的李儇对于野草丛生,鸡不飞,狗不跳,只有些野狐仙子来回蹦蹿的景象毫不诧异。
他站在长安街头,强忍悲伤,与心同伤。
那是我的长安城啊!
曾经深宫一角,满手是泥,无忧亦天真。
曾经兴元大殿,初登大宝,嬉笑看群臣。
曾经马场之上,跨马执鞭,挥汗纵娱情。
曾经朝会之时,愁眉不展,军情似火焚。
曾经长安城外,回头再望,仓皇向西奔。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快乐的,痛苦的,无知的,醒悟的,得意的,悔过的,通通都已逝去。
尘归尘,土归土,长安街边,公卿残骨仍白森,
尘归尘,土归土,太庙之内,先祖之魂犹悲号。
在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李儇拖着身体,跪在了太庙之内。上面,先祖的名字赫赫在列。
近三百年了,先人传下辉煌的唐朝,在自己手上已经半毁。我也曾想过努力,可我最终选择了躲避,我也曾力挽狂澜,可自己亦是汪洋一孤舟。
物毁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儇表示想哭。
哭吧,这不是罪,且尝尝这阔别已久的眼泪,它很辛酸,它很苦涩。
太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哭瘫于地……
半个月后,李儇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二十七岁。他的一生是为快乐奋斗的一生。可是成年之后的他,没有多少快乐的回忆了,在其噩梦的深处,是冷漠父亲的冰冷面孔,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是各地枭雄狰狞的面孔,是捉摸不定,又爱又恨田阿父的脸。
大唐朝在他的手下,终于进一步地滑向深渊,可是,竟不能找出太多指责的话来。
也许,自安史之乱后,中国人最主要的命题就是拯救大兵唐朝。这个大任,皇上当然要分头一份。可是一个没爹打没娘骂的孩子,不偷不抢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拯救大唐朝。愿望也不能美好的这样无边无界吧。
好吧,李儇同学,安息吧,祝你下辈子托生做一个快男选手,以你的才情当笑傲伪娘。
而我们,还得在乱世的日子里接着过下去,还得与你的老对手们纠缠下去。
我们,还将迎来你的继任者。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大唐朝又要换皇帝了。
5.2 新帝
三月五日灵符殿
在一百四十七年前,开元二十九年(741),唐玄宗从心腹太监高力士手上接过地方政府献上来的一道符,上面有天宝千载四字。于是,在第二年,唐玄宗将年号改成了天宝,并称年为载,还专门设了一个灵符殿。
多美好的心愿啊,千秋万载,帝业永继。可是,唐玄宗哥哥没想到,现在他的后人正躺在灵符殿里哀叹祖宗基业将亡,而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太监势力更在外面接管了帝业传承的话语权。
里面躺着的是李儇,他已经奄奄一息,吹气可亡。而在外面商议接班人的领头人正是杨复恭。
这是一大群人,这些人的表情看上去很是焦虑,他们已经知道里面躺着的那位已经撑不了多久。这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在初回长安的那两天,他们有过美好的愿意,把持朝政的田令孜已经滚蛋了,皇上指挥禁军成功端掉了李煴之假冒团伙,还打倒了李昌符之黑恶势力,展现出了作为一个皇帝的能力和气魄,也许,唐朝气象为之一新,搞个中兴也未定呢。
可没想到,皇上病了,病情还越来越严重,从太庙回来后,更是迅速恶化,现在已经药石无效。
当然,他们焦虑的倒不是李儇的身体,而是这位李儇将死,却连工作移交的事情也不办。现在,他要死,谁来接手唐朝?
李儇的两个儿子还在穿开裆裤,皇位接班人只得从李儇的兄弟中挑选了。宰相们已经有了人选,杜让能道:吉王甚贤,年纪又长,选他,我们放心。
另一宰相韦昭度点头,此人确实合适。
两位宰相一开口,气氛就活了,众人纷纷表示这是皇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要是现在举手表决,那位吉王就可以众望所归接掌大唐。
可是,他们忘了,皇帝更替这事,里面那位可怜人说了算,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你们这些宰相们也可以说了算,但就说说,然后算了吧。
这个事情,归根到底得杨公公说了算!
杨复恭,好久不见,你又老了一点,但你青山依旧在,档下犹空荡。对于下一任皇帝由谁来当,你老表个态吧。
在这些人唧唧喳喳时,杨复恭同志有些愠怒,嘿,这帮人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他轻咳一声,众人了事的,立马静声。
杨复恭向上一步,大声说道:寿王可以!其声尖锐,大殿为之尘落,众人为之胆战。
理由呢?需要理由吗?理由重要吗?当宰相们看到杨复恭铁青的脸,和他后面虎视的禁军时,他们知道,前面白费口水了。
好吧,杨公公慧眼识人怎么有错,就请寿王入宫监国吧。宰相们举手同意。
杨公公确是慧眼,寿王李晔,李儇的同胞弟。诗云:捅天兼毁月,兄弟各平分。从李儇同学这些年当皇帝的丰功伟绩,杨公公有把握这位新人会接过李儇吃喝玩乐的大旗,将军政大权全权委托在他手上。
他错了,十个手指都不一样长,安知李晔如李儇。
杨公公还想,李晔毕竟年轻了点,操纵起来该是容易些。
他又错了,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杨公公甚至在想,这个李晔跟自己有些交情,以后沟通起来容易些,再说,我拥他为帝,他定会感激我吧。
他又错了,在李儇第一次西奔的骆谷道上,他没有看到过李晔那怨恨的目光,虽然那目光是对着田令孜的,可是,在李晔的眼里,杨复恭与田令孜有区别吗?亦阉人尔!
在听到宰相们的附和声后,杨复恭叫来了另一个太监,这位身残志奸的同志级别较低,如果杨复恭是八袋太监,这位太监可能只有三袋。
杨复恭说:你快领兵前往六王宅请寿王入宫。
这个受命的太监叫刘季述。
在望着刘季述离去的背影时,杨复恭无比满足,决定皇位的传承,该是太监的业绩顶峰吧。
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段日子,他要无比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少阳院。
少阳院,唐朝太子住的地方。可这个地方空寂得很,可能十多年,也就使用上那么一两天。
自从六十多年前,唐朝第十四任皇帝唐文宗之后,李唐便鲜有长命太子。要太子做什么?最后还不是绝后的人们一合计定了接班人。就是唐文宗,亦是被太监请到少阳院住了两天,然后转身被推上了皇位。
这里已经不是皇帝培训基地,而成了皇帝中转站,能在这里住两天,就可以等着穿皇袍坐龙椅了。
李晔就在等。他刚刚从皇族聚居区六王宅被请到这里。
冷清,李晔坐在少阳院里,从心里冒出寒气,他已经听说过自己的哥哥病重,可是当刘季述敲开他的府门,要他马上去少阳院时,他也不禁吃了一惊。
自己那个可怜可叹可恨的哥哥要死了么?
他更没料到自己会成为了接班人,这是太监们的选择吧。他现在坐在少阳院,没有将为帝的喜悦,只有兄长将亡的悲伤。
以及深受刺伤的耻辱感。
是的,这是少阳院,我现在坐在了这里,也许,马上我能当皇帝,可我,亦成了太监权势熏天的又一见证。
六十二年前,唐文宗李昂被太监王守澄弄到少阳院,成了皇帝,到后面甘露之变,文臣被屠,李昂被太监软禁,成了笼中之帝,郁闷至死。
四十八年前,太监仇士良统兵从十六王宅拎出了一个王爷,送到这少阳院,这位幸运儿是唐武宗李炎。
四十二年前,太监马元贽拥立唐宣宗李忱。
二十九年前,太监王宗实矫旨立唐懿宗李漼。
十五年前,太监田令孜将自己的奇货唐僖宗李儇推上了皇位。
现在,又轮到了杨复恭,又轮到了李晔。
原来这少阳院记载的不是李唐子孙枝繁叶茂,人才辈出。它记载的是太监们的恣意妄为,是太监们的辉煌胜利,是太监们的尖锐狞笑。
悲乎!李晔怎么高兴得起来,此刻,他就在看太监。皇帝看太监,当如丈母娘当女婿,越看越喜欢吧,毕竟他们将是以后为自己服务的人员。可是,李晔却似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厌。
那个让他有些生厌的太监正是刘季述。
刘季述同志很冤枉,至少现在他还没干过缺德的事。他位卑身轻(本微单),不像杨复恭出身阉门大户,也不像田令孜幸运捡了个大活宝。他涮过尿盆,闻过马粪,老老实实干活,一步一步上爬。也就最近这一段时间才干上一些得劲的活(稍显于僖、昭间)。现在的他,白面无须,满脸和气,束手并脚,微弓其身,低垂之首,谦卑有加。这副样子连李晔都觉得,这不像一个权宦胚子,自己一棍子打倒一船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李晔没空思考这些问题了,没多久就来了很多客人,文武百官都来了,他们像逛马戏团一样来看这位新皇帝。最后他们得出了结论,这是位帅哥(体貌明粹),而且气度不凡(有英气)。听说学习态度与成绩也不错(攻书好文),嗯,是个当皇帝的料。
在很多年后,他们还得出了一个评介,此人有会昌遗风。会昌,唐武宗的年号。这位唐武宗是收拾太监的高手,当年太监事业经营理论家、阉党绝顶高手仇士良亦被他轻易废掉。
三月六号灵符殿
水浒传里说:但凡世上哭有四样哭: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无声谓之号。无泪有声谓之干号。
这一天,灵符殿里说先皇,听取号声一片。
李儇死了。
而李晔未哭,今天,他已经正式成为了大唐皇帝,扶着哥哥的灵柩,他该是最伤心的那个人。这位哥哥虽然好玩误国,但对兄弟们却是最好的,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丢下过李晔。
望着哥哥年轻帅气却苍白死寂的脸,李晔不禁在想,兄长才二十七,不吃丹药,不恋后宫,还经常参加体育锻炼,没理由死的这么早。
是了,是了,是这些年的亡命奔波,是这些年的心焦肺燥摧残了他的身体。李晔很快找到了罪首,远在成都的田令孜。
是的,那位迟早要收拾,可身边这位,也不得不防。李晔转眼看杨复恭。
杨复恭正领着百官山呼万岁。
新的皇帝产生了,该继往开来,重振河山吧。可是河山将碎,岂是容易重新拼就的。
唐武宗文昌中兴,方露曙光,却只六年,亡于丹药。唐宣宗以小太宗之才,开小贞治之世,可十年的逸力耕耘却被接任者唐懿宗玩了个干净。到了李儇,已是烂牌一副。
到现在,李晔接手的更是一副死牌,外有藩镇持兵号枭雄,内有宦官把权称阉魁,怎么出都是死。
为之奈何?!
李晔透过杨复恭们的身子向外望去,那是大唐广沃的疆土,在那里,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才子下帝国之榻。在那里,曾经育开元盛世,载贞观乐土。
可是,没有不谢的奇葩,没有永远的繁华,曾经万民齐乐歌舞升平的土地,已经开始满目疮痍,贼嚣民戚。
李晔似乎可以看到远处的硝烟,听到远方的哭号。
也许,大唐真的无可救药了。在长安之外,许多人已经在倒数大唐的灭亡。就是在这庙堂之上,亦无人敢乐观未来。
创建,兴旺,残败,灭亡,这仿佛是历史不可逆的进程,周如是,汉不免。现在……轮到唐朝了吗?
不,绝不!
新科皇帝紧握拳头,双目赤烈,眼有热泪,其心怒吼:朕要逆天救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