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被捕后,上海《新闻报》上有文章,嘲笑章主动送上门,“不去为愚”。章看见此文后,写下《狱中新闻报记者书》一文,刊登在最后一期《苏报》上。章在文中称:在当今的时代,必须实行革命,而“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之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最后,章太炎嘲讽《新闻报》的记者说:“斥鹌井蛙,安足与知鲲鹏之志哉!”并以革命者的豪情写道:“天命方新,来复不远,请看五十年后,铜像巍巍立于云表者,为我为尔,坐以待之,无多聒聒可也。”从此文足见,章太炎当时就有杀身成仁的想法。
会审公廨开庭之日,章太炎长发披肩,穿着他的“汉家和服”。邹容剪掉辫子,西服革履。庭审完毕,他们坐着马车回巡捕房,上海街头万人空巷,争睹章、邹英容,章高声诵诗曰:“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
章太炎被判刑三年,邹容被判刑两年。1904年5月正式宣判以后,章太炎、邹容被移送到位于提篮桥的上海西牢监禁。章太炎回忆,两人虽不在同一监室居住,但在同一个工作室做裁缝工作,主要缝袜底,有时也缝囚衣。章太炎近视,缝补动作不敏捷,经常挨巡警的棍子。章后来回忆狱中生活说:“今西人所设狱,外观甚洁清,而食不足以充腹,且无盐豉,衣又至单寒,卧不得安眠,闻铃即起。囚人相对,不得发一言,言即被棒。此直地狱耳。”
面对狱卒的虐待,章太炎曾对邹容说:“尔我体皆弱,又不忍辱,与为白人陵藉而死也,勿宁早自为计,然以禁锢期限计之,我三年,尔二年,尔当生,我当死。”邹容哽咽流涕:“兄死,余不得不死。”章说:“不闻子胥兄弟事耶?且白人内相陵逼,而外犹恶其名。余死,彼惧烦言之不解也,必宽假尔。”因而求死,但在狱中,刀索金环毒药皆不可得。章太炎遂决定绝食,并言:“独饿死耳。中国饿死之故鬼,第一伯夷,第二龚胜,第三司空图,第四谢枋得,第五刘宗周,与我而六。”章断食七日不死,同狱之人劝道:“断食虽久,不必死,徒呕血耳,毋自苦。”章遂放弃。但邹容却随之病倒,一年后,年仅二十岁的邹容庾死狱中,章太炎伤恸不已。
由于邹容的死,章太炎在狱中的情况大为改善,章后来在《与篁溪书狱中事》中写道:“威丹(邹容的字)既殁,白人稍善视余,使任执爨之役,因得恣意啖食。余之生,威之死为之也。”张篁溪也在《章太炎先生在狱佚闻录》中记载,后来章得到一个美差:做饭,因为做饭的人可以偷吃,这是做饭者特有的权利,故其他犯人极为羡慕。
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出狱。是日之晨,蔡孑民、叶浩吾、蒋维乔等数十余人,均集于河南路工部局门前守候,迎接章重获自由。出狱时,章剃一光头,人谓恐风吹伤脑,章笑曰:“刀尚不怕,乌论风吹。”孙中山也特地派龚炼百、时功玖、胡国染、仇亮等人专程从日本到沪,迎接章出狱。当章走出牢门,大家鼓掌欢迎,一齐乘马车至吴淞中国公学。熊克武问章:“你准备去哪里?”章说:“中山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同盟会总部代表即代表孙邀请章太炎赴日本,章马上表示:“孙逸仙与吾辈同气,允宜合作。”当晚就随同盟会代表东渡日本。
到日本后,章太炎担任《民报》主笔。章一接手《民报》,立即引起清政府的恐慌。清政府马上派唐绍仪与日本政府交涉,于是《民报》被禁,章太炎几次入警署进行交涉,并三次致书日本内务大臣,均未果。1908年11月26日,东京地方法院裁判厅开庭审讯,章太炎据理辩驳,无懈可击,裁判长被章的辩词说得张口结舌、理屈词穷。但东京地方法院仍判决章太炎罚金150元或服役150天。章的学生鲁迅、许寿裳等人代他交了罚金,章太炎在被关押一天后获释。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新婚不久的章太炎从上海跑到北京讨伐袁世凯。当时袁世凯密布网罗,搜捕革命党人,孙中山、黄兴等人邀章同去日本,章拒绝,理直气壮地说:“以前为了反帝反满,所以在日本闹革命,现在已经光复,为什么还要去日本!”汤国梨也曾力劝他东渡,但他毅然说:“事出非常,明知虎穴,义不容辞,我志已决,卿毋多虑。”遂匆匆北上。
吴宗慈回忆,是袁世凯授意共和党“急电促章入都”的。“太炎先生居沪,常发表反袁文字,一纸宣传,报章争载,袁恨且畏,而无如何。鄂人陈某献媚于袁,谓破可致太炎于北京,袁颔之,陈乃商之共和党郑某、胡某,于党中集会,谓党势孤危,不如请太炎先生来京主持党事,党议韪之。不一月,先生遂入京,即寓化石桥共和党本部。到京后,仅一往晤黎公,袁遣人招之往见,弗应也。”
袁世凯命北京军政执法处明以保护共和党党部,暗对章太炎进行监视,限制其行动,并不许章随意与他人会面。章开始并不知情,一日,他乘车外出赴宴时,宪兵也跳上车,呈前后夹卫状,宴后归时,夹卫如故。章颇觉奇怪,问张伯烈,张未如实相告。第二日,他再问胡培德,胡对他说:“此为袁世凯派来保护者。”章闻言大怒,抄起手杖把宪兵打得抱头鼠窜,这才心情大好,对吴宗慈说:“袁狗被我赶走了!”吴只能唯唯以对。
章太炎曾致书袁世凯,要求袁勿对其进行监视,但袁并不理会。吴宗慈回忆这段时间章的生活状况:“先生居党部右院斗室中,朋辈过从极少,日其谈话者为宗慈与亚农,张真吾三数人耳,上天下地,无所不谈。谈话既穷,继以狂饮,醉则怒骂,甚或于窗壁遗遍’袁贼‘字以泄愤,或掘树书’袁贼‘埋而焚之,大呼’袁贼烧死矣‘。骂倦则作书自遣,大篆、小楷、行草,堆置案头,日若干纸,党中侪辈欲得其书者,则令购宣纸易之,派小奚一人主其事。”
章太炎喜以花生米佐酒,居化石桥时,每饮必去花生蒂曰:“杀了袁皇帝头矣。”继而大乐。
为了收买章太炎,袁世凯曾派陆建章的秘书秦某(曾为前清翰林)前去探望章太炎。吴宗慈回忆:“秦入,致词毕,探怀出钞币五百元置书案。先生初默无一语,至此,遽起立持币掷奏面,张目叱曰:’袁奴速去‘。秦乃狼狈而遁。”
章太炎被监视,心情郁郁。此时,其得意弟子黄侃到北大教书,前来陪侍,章便口授《中国文学史》讲义,由黄侃悉心整理,师徒二人常夤夜不辍,章稍觉宽慰。
吴宗慈回忆:“黎公念先生抑都,召慈等至瀛台,商所以安慰之策,嘱询先生在京愿为何事,经费可负责,并言袁对之尚具善意,但不欲其出京及发表任何文字耳。慈等归商先生,先生表示愿组考文苑事。复黎公命。黎往商袁,年拨经费十五万元,先生开列预算,坚持非七十五万元不可。袁允经费可酌增,但不必如预算所列,设机关办事。……先生最终表示,经费可略减,但必须设机关办实事。……双方谈判,终告决裂。……当时预算中,所拟办事人才,其高足弟子黄季刚,赫然首选焉。”
出京不得,章太炎就开始讲学,聊以解忧。吴宗慈回忆:“国学讲习所遂克期成立。……袁氏私人受命来监察者,亦厕讲筵。讲授科目为经学、史学、玄学、子学,每科编讲义,党中此类书籍无多,先生亦不令向外间购借,便便腹笥,取之有余。讲授时源源本本,如数家珍,贯串经史,融和新旧,阐明义理,剖析精要,多数到创见之处。讲学时绝无政冶上感情,不惟专诚学子听之忘倦,即袁氏之私人无不心服,忘其来意矣。”
1914年1月3日,章太炎摆脱袁世凯便衣的监视,托人买好了离京的火车票。临行前,章约共和党本部干事张伯烈、张大昕、吴宗慈等人前来为自己饯行。席间,众人豪饮,有人倡议以“骂袁”为酒令,章大喜,边喝边骂,结果一直喝到下午五点。到了车站,已经阒静无人,火车早就开了。
延误了火车,章太炎不愿回共和党党部,到六国饭店住下。谁知甫一住下,看守他的军警便闻讯而来。章气愤异常,张伯烈劝他去见见袁世凯,向袁当面辞行。
1月7日晨,天气异常寒冷,章太炎独自赴总统府见袁世凯。章身着蓝布长衫,手持羽扇,扇下坠勋章,兀坐承宣处,等候袁召见。少顷,梁士诒前来接待,未及开口,章即说:“吾见袁世凯,宁见汝耶?”梁默然而去。旋即又来一秘书,谓总统事冗,请稍待。久等无消息,章太炎大怒,将承宣处内器物几乎砸尽。至下午五时许,陆建章昂然入内,向章鞠躬道:“总统有要公,劳久候,殊歉。今遣某迎先生入见。”章思忖片刻,随陆出门,登上马车。车出东辕门,章唶曰:“见总统胡不入新华门?”陆笑对曰:“总统憩居仁堂,出东辕门,经后门,进福泽门,车可直达,免步行耳。”章颔首。由是,章被骗至某军事废校囚禁。
章太炎被捕的消息一经传开,便有当日同盟会的故旧前往总统府为他缓颊:“袁总统有精兵十万,何必畏惧一介书生,不恢复其自由呢?”袁回答道:“太炎的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袁为向舆论交代,不好给章派罪名,就定了个“疯子病发违禁”的滑稽名目,将章太炎幽禁。
袁世凯曾准备接章太炎的家属来京与章同住,章以为是“诡术”,汤国梨也怀疑袁有阴谋,都谢绝了。袁世凯长子袁克定曾来看望章太炎,让章住到他的家中,章默不作声,最后作罢。
1月21日,章太炎被移至龙泉寺,杀人如麻、被人称作“陆屠夫”的陆建章亲自骑马前导,以示恭敬。人均异之,问陆,答曰:“他日太炎若能为我草一檄文,则我可少用十万兵马,安得不尊?”陆又说:“太炎先生是今之郑康成。黄巾过郑公乡,尚且避之。我奉极峰命,无论先生性情如何乖僻,必敬护之;否则并黄巾之不如了。”
移居龙泉寺的翌日,袁世凯次子袁克文亲自前来送锦缎被褥,但未敢面见章太炎,只是让人转交。章觉得窗缝外有人窥探,牵帷一看,乃是袁克文,便立即入室点燃香烟,将被褥上烧出许多洞穴,遥掷户外,曰:“将去!”
袁世凯告知陆建章应特别优待章太炎,不得加以非礼,但也不许章越雷池一步,陆奉命唯谨。章焦怒不已,常以杖扫击器物,并欲焚烧屋宇,陆只是吩咐守卫慎防而已。据陆建章言:“袁曾手示八条,保护太炎先生:(一)饮食起启,款多少不计。(二)说经讲学文字,不禁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毀。(三)毁物骂人听之,物毁再购。(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来往。(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八)保护全权交给你。”
警察厅长吴炳湘派暗探充作门房、厨司、清洁工,阻挡来客,被章太炎斥退,吴又派军警四五十人前来守卫,章即行函斥吴:“遵法而施,则官吏视之;违法而行,则盗贼视之。卿等所为,无异于马贼绑票,而可借口命令乎?”
章太炎在家书中对汤国梨叙述在龙泉寺期间的生活:“余在此已二星期,不见天日,左右更无他人,亦无启口笑谈之事,抑郁已极。……有生之乐既尽,厌世之心遂生,唯有趣入死地耳。观君来书,殆未知幽囚之苦,不知此时更苦于下狱也。”“狱中尚有同囚者,此则唯有一人。”
章太炎遂决定绝食相抗。5月23日,章将在日本时穿过的一件旧衣服寄给汤国梨,并在信中说:“幽居数日,隐忧少寐。……知君存念,今寄故衣,以为记志,观之亦如对我耳。斯衣制于日本,昔始与同人提倡大义,召日本缝人为之。日本衣皆有圆规标章,遂标汉字,今十年矣。念其与我共更患难,常藏之箧笥,以为纪念。吾虽陨毙,魂魄当在斯衣也。……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言尽于斯,临颖悲愤。”
汤国梨接到来信,深为担忧。一月后,她再次接到章太炎的来信,信中所言让她忍俊不禁:“汤夫人左右,槁饿半月,仅食四餐,而竟不能就毙,盖情丝未断,绝食亦无死法。”
弟子朱希祖劝章太炎进食:“袁欲杀先生只须命其爪牙一举手之劳,其所以不敢贸然下此毒手者,正因畏于先生声望,如先生绝食而死,正投其所好。”章认为他的话在理,但仍未进食。
章太炎绝食数日,莫能劝其进食者。袁世凯询问左右,孰能劝其进食。王揖唐曰能。王揖唐到龙泉寺,章见之斥曰:“汝来为袁世凯做说客耶?”王揖唐曰:“是何敢?”遂与章道家常及他琐事,久之,章脸色稍霁。王漫然曰:“闻先生将绝食死,有诸?”曰:“然。”王问:“其义何取?”曰:“吾不待袁贼来杀,宁自饿死耳。”王又曰:“先生如此,袁世凯喜而不寐矣。”问:“何故?”王答:“先生试思之,袁世凯果杀先生,当易易;今若此,可知其非不欲杀,乃不敢杀耳。袁氏之奸,等于阿瞒;先生之名,过于正平。所以不敢者,千秋万世后杀士之名,不易负耳。先生自愿饿死,袁既无杀士名,又除腹心之害,先生所以为袁谋甚善,其自谋何疏?”章太炎嚄然起立曰:“然耶。”遂进食。
许多年后,有一次汤国梨问章太炎:“你在北京绝食近半月几死,当时有何感觉?”章太炎笑答:“头晕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