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每年定时从魏州前线回到太原看望老娘,据说一年三次,但回来之后,还有许多朋友要见,比如一起唱戏的票友们,聚一聚总是必要的,送点见面礼也是应该的,当然,交际这种事是要花钱的。可说来让人不敢相信,李存勖找张承业支钱时。张出纳直接忽视:没钱!
领导也要过日子,袋里没钱,心中发慌,玩到高兴处,没有钱打赏,这面子往那放。好在,李存勖学过《春秋》,直接要不行,但拐着弯要还是会的。
不久,李存勖的儿子李继岌过生日。领导家属过生日,向来是不可错过的发财良机。
生日宴上,李存勖叫起儿子赶紧给张公公跳个舞,张公公有钱,要是一高兴,随便赏点,你长到十八都花不完。
李继岌跳完之后,李承业果然大方,掏出一个东西:皮带一根。不要赚少,外面还有一匹马,也是送给大少爷的。
钱呢?钱在那里?李存勖看着这一根自己用不上的皮带,郁闷到了极点。在李存勖同志的认识里,张公公管着仓库,随便到里面抓两把,也能掏点真金白银出来,用这些东西,那是打发丐帮弟子呢。
无奈之下,李存勖拼了,直接要起了礼金。
“和哥(李继岌小名)缺钱花,张公公还是实惠些给点现金吧。”
实惠,真实惠。
可张公公告诉他: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都是用自己的工资买的,仓库里是有钱,但那是公物,我不敢拿来私用做人情。
完了,生日宴也办了,舞也跳了,还是没捞到一分钱。李存勖火冒三丈,跟张公公吵了起来。李亚子差点要抽剑,张公公更猛,当场挥了拳头(攻击对象是劝架的)。这一年,张承业已经七十有五,这么大年纪还喊打喊杀,敢打敢拼,可能平时有时真的有练过什么秘笈。
当然,李存勖要抽剑可能是喝多了,脑子有点不清楚,第二天酒醒以后,就被老娘领着到张公公家里赔礼道歉。
这个事情算是结束了,可李存勖没想明白张承业为什么这么怄门?还竟然跟大老板顶牛。
看来,李存勖依然没有搞清楚上下级关系。按级别,李存勖比张承业高,但两个却没有上下级关系。
在张承业的心目中,他只有一个老板,那个老板叫李晔。他是李晔派驻太原的代表,李晔活着的时候是,死了的时候也是,大唐公司倒闭了,还是。
于是,张公公拒绝了所有的加官晋爵,直到今天他依然是太原监军,依然是李晔的全权代表。
在张公公的眼里,太原仓库的那些钱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李存勖的,那是天下人交上来,光复唐室的活动资金,就像资金托管,你有操作权,但必须在合同约定的范围内使用(反梁复唐)。你要是挪用?对不起,没门!
但现在,李存勖不只是要点钱花,他竟然要把天下握在手里,自己当皇帝。
那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励精图治,还有什么意义?
来到魏州后,张承业望着眼前这个精干的汉子,问了两个问题。
“晋王一定要当皇帝吗?”
沉默了一会,李存勖低声回答:“他们要我当。”
“晋王就不能等到灭了朱氏,南夺吴国,东夺蜀国,一统天下之后再考虑这些事吗?”
“他们要我当。”
明白了,张承业怅然离开,禁不住老泪纵横,满心苍凉。
“诸侯血战,本为唐家,今王自取之,误老奴矣!”
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一颗残碎的心,张承业回到了太原,将所有的封地交还给李存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老夫上当受骗,不干了。
张承业要罢工,可马克思恩格斯告诉我们,罢工这种事情是群体活动,讲究人多力量大,一个人的罢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你不干,大把人等着干。
不久后,李存勖任命了一位河东节度副使,算不上什么大官,可任命的人有些特殊,此人姓苏名循,很有来头,前礼部尚书。注意,这个前是正宗唐朝的前。
据记载,这位苏大人已经一把年纪,却千里迢迢来到魏州,不过是为了图个官职,来时,送了李存勖三十六支笔,美其名曰画日笔。在唐朝,皇帝发公文时,公文时间里的日期是需要皇帝大人亲自填写的,所以批阅颁布公文简称画日。
这也没什么,给领导送礼谁没干过,关键在于苏大人的过去有政治污点。
苏循同志的简历不怎么光彩,除了是唐朝最后一任礼部尚书外,还是当年主持朱温夺位(学名禅让)的册礼副使,为朱梁夺唐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亡唐六干将之一。(其他五位就不提了。)
而朱温始乱终弃,用完苏循,转手就扔,让其马上走人,回家种番薯。
朱温前辈是明白人,知道这种人只能利用,不能重用。而李存勖却将他拾了起来。真是不挑不拣,不是个人也能要。
这个消息终于将张承业气病。
张承业算是明白了,大唐的仇人都能起用,还说什么复唐讨贼?
很多年前,他接下李晔那个不可完成的任务,曾经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也有那一会,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可到今天,他才肯真正认输。
从这天起,张承业就不吃饭了。
我从没有背叛我的灵魂,尽管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尽管到最后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实,但我愿意以一个唐朝遗老的身份孤独而有尊严的死去。
许多人不会理解这个七十多的老头,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太呆板,李存勖血战十多年,冲锋陷阵,差点交代在战场,他怎么会把到手的帝位推走,然后找一个唐朝李家的后人(可能是放羊娃)来当皇帝呢。
不可理解,不可思议。这就是不识时务吧。
但我相信,人们总会发现他这类人的价值,因为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有一些人去坚持那些不被理解的信念,却做那些不会理解的事情。
没有亲眼见证朱梁的倒台,却眼睁睁看着山寨唐朝在起炉灶。不久后,张承业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这件事没引起多大的变动,李存勖很悲伤,数天不吃饭来表示伤痛,但,仅此而已。
七个月后,公元九二三年的四月,己巳,李存勖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国号大唐,照此算,他算是二十三位皇帝(含武则天),但我估计,李渊同志应该不会承认。
顺便说一声,苏循这位礼仪承包商没能工作到底,因为太过操劳,在李存勖正式当上皇帝之前就升天了。时间上跟张承业比较接近,要是两位在黄泉路上碰到,按张公公的暴脾气,苏循在见阎王爷之前被勊得满头包是可以期待的。
公元九二三年的四月二十八日黄昏阴雨绵绵杨刘城外
黑乎乎的道上,一只黑乎乎的军队正在急行军,这是晋军中那只闻名遐迩的横冲军,领军的正是李嗣源。
因为天色已晚,抬脚不知道往那里迈,大家纷纷要求退回杨刘,休息一下,明天继续拉练。
黑暗中,一人策马奔到前方,大声喊道。
同志们再加把劲,现在天降阴雨,正是上天相助,对方必定没有防备。
喊话的政工人员是高行周。
于是,这一伙骑兵又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们的目标是夺取梁朝的大军镇:郓州。据记载,这是横冲军的全部,五千人。
五千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要去攻打一座大军镇,这要么是脑袋烧到一百度,要么就是进了水。
但按我们对李嗣源的了解,这位老革命老当益壮,激情四射,而且头脑冷静,脑部温度长期保持在三十七度左右。脑壳结构严密,断然不会进水。
孤军深入,踏万险之地,行艰绝之事,实在不是胆量大,觉悟高。
他是被逼的,被自己逼的。
在数天前,李嗣源被李存勖叫了过去。
李存勖在魏州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君临天下的感觉是有的,但称孤道寡还有点早。
那时,李存勖满头大汗地登上世界的顶峰,正想吼两嗓子壮怀激烈一番。却一看,旁边还坐着一位大哥,此人是坐登山电车上来的,同李存勖穿情侣装(黄色),更要命的是,手上还拿有登山终极装备,皇帝党开山祖师爷嬴政传下的帮主信物:传国玉玺。没有这个东西,后唐不过是临时政府过渡大唐。而李存勖算在野党反动派头目,就登山而言,他可能是逃票上来的。
朱友贞气闲神定地对他说:兄弟终于爬上来啦,来,坐下歇息一下。
歇息?高山之巅,空气稀薄,这里,只能站一个人。
李存勖很想找个机会,一脚将朱友贞踹下山去,可他发现并不容易。
这些日子来,梁朝趁着李存勖北拒契丹,维稳河朔以及进行皇帝资格注册的机会,杀过黄河,夺去不少据点,抢走不少粮食。
当皇帝容易,皇帝PK却太难。打打杀杀已经十多年,要从上源驿事件算起,已经横跨一个世纪。就算是武侠小说恩仇纠缠,也该有倒下一个泯恩仇的时候。
胜利在那里?
不能等,不能靠,还得要我们双手去创造。这是以前的教科学上写的,最新的商学院教材是:创造一个模式,形成一定影响,然后等利润上门。
以前的模式叫反梁复唐,现在简单点叫一统天下。影响是有的,利润很快就上门了。
有一个人渡过黄河,来到了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