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凉过一日,眼看就要入冬了。
秋日里还勉强能挡风的小茅屋,到了这时,也只好在呼号的北风中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我生怕叶云溪受寒,拼了命的把炉火烧到最旺。可谁知她果然是弱不禁风得很,不过三两天的时间便还是鼻涕长流,喷嚏连连了。
而叶云溪的心情似乎也就如那天气一般,一日凉过一日,偶尔强颜欢笑,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郁郁寡欢的发呆。虽说我不怎么待见这表姐,可眼看着她日渐苍白消瘦,心中也委实是不忍。
更要命的是苏婆婆的腿果然不是寻常的扭伤,回来不多久便肿得连床也下不了。我寻思定是受了殷兵推搡欺负才会如此,可苏婆婆既然缄口不提,我便也只好当不知道。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些时候存储的粮食和野菜也即将告罄。眼看就要食不果腹,我一筹莫展,决定冒险去太泽城里走一趟。苏婆婆担心我的安危,初时怎么都不肯同意我独自前去。只是眼见着粮食日益吃紧,叶云溪的风寒又有日渐加重的趋势,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法,这才勉强同意。
我将自己打扮成一副拉里邋遢的模样,揉乱头发遮了大半张脸,没敢带大额的银票在身上,只是揣了一些碎银子,遂在苏婆婆不厌其烦的叮咛嘱咐之中匆匆出发了。
这时太泽城已经完全被殷军所占领,而边国驻军则南撤退守永陵。我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月牙谷里呆了两月有余,大抵已经属于流民的范畴,基本只能自生自灭了。
其实江山易主想明白了倒也简单,不过是点燃战火烧光一切然后重新开始。历来君王霸主们的眼中从来就只有权势江山,当然偶尔也有美人如玉,但是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是,君王霸主们的眼里从来没有平民百姓们贱如草芥一般的性命。
太泽城的战火熊熊燃烧了近百日,这时已经大致平静了,平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我站在太泽城外,抬头仰望城墙上的三个大字。这里曾经是我父兄拼死镇守的城池,可现在已经沦陷为敌国的领土。我吸了吸鼻子,心中居然如死水一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想我的心大抵已经不会痛了。因为它早已经痛得麻木了。
以往喧嚣热闹的太泽城里如今静得出奇,大街小巷里均是人迹稀少,偶有三三两两的殷兵拖着兵器盔甲走过,锋利的兵刃划过青石板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我猜仍然留在城中的百姓们一定生活得十分辛苦,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兴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呼吸着太泽城里熟悉的空气,似乎隐约还可以嗅到硝烟刺鼻的味道。战火焚烧后的残垣断壁上有零零星星的黑褐色斑点,不知道那是不是干枯的血渍。
深秋的冷风吹得我有些瑟瑟发抖,每走一步眼前似乎都会闪现出那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惨景,不觉间竟有些头疼恶心起来。
我加快了脚步,驾轻就熟的找到了医馆和米铺,却没有料到如今的东西已经贵得十分离谱。虽然我不甚了解从前米价几何,但是眼下一斗下等白米也要二两银子的价钱,委实是让人觉得莫名奇妙。
而草药就更是贵得离谱。因着叶云溪有孕在身,所以我只敢买些外用的干艾绒和姜片来替她驱寒,可便是这样,三两姜片,居然也要收一两银子。还有日常里用的跌打损伤药,竟也涨到了五两银子一瓶。
我心下暗忖如此下去我们带出来的那些银子和银票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苏婆婆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早去早回,我便也不敢随便耽搁,咬牙忍痛付了白花花的银子,提起白米和草药匆匆出城。
谁知没走几步竟头晕恶心的更加厉害,只好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直喘气儿。却不料墙壁上我手触碰到的地方,竟印着一片黑乎乎的血渍,似乎还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腥气。
我更加觉得头晕眼花,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于是挣扎着踉踉跄跄的小跑起来,一心只想尽快的离开这里。
可老天似乎总是喜欢节外生枝。我越是想快些离开,便越是没有办法快些离开。
才晕头转向的跑出没几步,对面便浩浩荡荡的行来一队人马。前有仪仗开路,后有将士护卫,中间夹着一车一马,头顶华盖宝伞,脚踏翠玉七星,阵仗委实是不凡。
我估摸着大概是遇见什么大人物了,连忙垂首敛息退到墙边,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透明的才好。
可是愿望固然美好,现实却实在不怎么尽如人意。
“那边站着的是什么人?!怎么见着世子殿下也不下跪?!”列在队前的士兵提着兵刃向我一指,怒声喝道。
我浑身抖地一怔,不知所措的咽了口吐沫。华如卿无法无天随心所欲的活了十六年,还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的口气大呼小叫过。
我直挺挺的站着,既不答话,更不下跪。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道女儿膝下亦有黄金。华如卿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以外,不会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说来也奇怪,虽然明知道这样会有杀头的危险,可我却总觉得自己就是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站着,就算是被明晃晃的刀尖指着,也并不害怕。
骑在马上的人身姿挺拔,一袭绛紫色的长袍逶迤垂地。他徐徐回过头来,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打量我。
我也抬起头,从一堆乱发的缝隙中好奇的望着他。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同时怔住了。
我怔住是因为,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哪个男子的面貌生得这般惊为天人不同凡响。但是他怔住,我想大概是因为从没有见过象我这么蓬头垢面,邋遢不堪的人吧。
我愣愣的望着他,不安的抚了抚衣角,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卑。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没天理。为什么有的人困苦潦倒一无所有,有的人却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世上最好的东西?
明晃晃的刀尖在我眼前晃了又晃,我却觉得膝盖无比僵直,怎么也弯不下去。只好咽了咽口水,象征性的后退了两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殷国的国君简世修,膝下该是有七位皇子和四位公主。这其中已成年的皇子有三位:大皇子简煜已过弱冠之年,二皇子简泽大约是同我一般的年纪,三皇子简逸应该是方过束发。这三人之中二皇子简泽似乎是嫡出世子,但聂江风曾说过殷国这位世子泽贪恋美色,不理政事,难成大器。倒是那位大皇子煜,手握兵权野心勃勃,不容小觑。
我敛了一回神,嘴角微微泛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原来我面前的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竟是个迷恋女色不知上进的草包。真是白白浪费了上天对他的厚爱和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