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铁铲,臂挎柳条篮,挖野菜的时光多么让人沉醉。又是一个不劳而获的春天。多少年过去,大头菜还是一味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棵草,因为太专心了,反而露出了马脚。这个小蹄子!一群一群的小蹄子嗒嗒嗒跑在土层下边,深深浅浅的,让我一路追着它们,把朋友和春天都丢在后面。
但是他们到底拿着相机追上来。他们企图偷拍我独自心花怒放时的放浪形态。在我朋友父母承包的巨大果园——此刻是花园,桃花和李花开得正盛(梨花则被批准延长一小段的准备时间)。此后的许多年,我都会记得这个花香灿烂的午后,记得一个人内心的歌声曾经如此肆意盛开——白衬衫上沾着黄土和草屑,名牌西装随意丢在一边;他松弛仰卧的地方聚集了异样的光线。而后来洗出的照片却仿佛满怀恶意的谎言,把他描述成一个案发现场的不幸主角。哦,他是不幸的——面对满世界广袤无垠的硬,一个柔软的灵魂首先预示了不幸。现在,他转过一张忽然陌生的脸(双颊闪亮,花影如水光游走其上),说,这些花朵这样孤单!
我一惊。因为花开,一个哲人兼诗人陡然出现。
许多年前,我家屋东墙的桃花一年一年地开。桃树后来把花朵举到了房顶上面。我等着它们落下来,树下有一些,树干上有一点儿,屋顶上面还有一点儿。然后桃叶慢慢长出来,长到差不多的时候,端午节就到了,有一些桃枝就要被剪下来,有时上面还特意带着一两颗小小的青桃子。这是最让我心疼的时刻,在这两天里我要向那些来我家讨要桃枝的村邻暗暗翻上无数白眼,我紧跟在他们身旁大声数着:一——二——三——这样,当祖父剪完第三枝,村邻就会替我说:够啦够啦。赶在祖父要剪第四枝之前,我赶紧把那三枝接了过来,有眼色的村邻会马上抓住祖父的剪刀和手腕——也许我今生的心机在最不该动用它们的年纪都过早地透支掉了,所以成人之后我总是因诸事缺乏算计而屡屡碰壁。
那时候我以为每一朵花身后都藏着一粒果子,每一枚叶子都是树的心跳和呼吸。我生来就热爱这种叫桃子的水果,它的花朵和枝叶,后面紧跟着它们的隐喻和传说。与我隔墙而居的这两棵桃树,像我的两个亲人,心里明白我有多么疼爱它们——在我离开郑屯到城市里生活之后,这两棵桃树,竟无缘无故地枯死了。
就这样,一些让人心疼的事物最终变成了悬念,正如一些事物从盛开的一瞬就走失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