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子插进土里,发出浑浊的咔咔声。扬起来泼到空中,发出轻快的沙沙声。落下时,便没有声音。
二十几人埋头苦干着,他们在齐心协力挖坑。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挖坑,但教主命他们挖坑,他们便如此做了。他们犯下了罪孽,但教主从不惩罚人,只要对着黄天发誓再不犯错便好了。教主总是如此仁慈,天下百姓都甘愿臣服于他。什么皇上,什么官吏,都是虚的。只有黄天和教主,才是真的。
他们的罪孽是食人。
这不怪他们,是欲望征服了理性,驱使他们这样去做。在看见鲜活的人类时,他们忘记了一切,遵循本能去行事,因为他们饿了。没办法的事情,野兽便是如此,你能讲他们罪孽深重么?
他们啃食得入迷,血与肉都太过香甜,迫使他们的脑神经喧嚣嘶吼继续继续继续就算砍刀架在脖子上就算亲娘被人捅死也要继续吃下去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以至于当教主站在他们身后静静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快朵颐。
所以他们现在正在挖坑。这不是惩罚,能为教主办事自然是莫大的荣幸,也许教主需要这个坑来埋些什么。半空中零零散散地飘着些黄色的纸符,它们不会落地,就飘在那里,像无数只监视的眼睛盯着挖坑的人们。
坑愈挖愈深了。这二十几人依然在勤劳苦干,将坑挖得更深,他们以为这样会让教主更高兴,但实际上这些对教主而言无所谓。埋静物罢了,深浅又如何?就算浅些,总不会爬出来的。
“你们为什么要吃人。”
教主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双眼。他的瞳孔是白色的,和眼白颜色无异,若仔细看才能勉强看出瞳孔的轮廓。传言雷雨天或作法时会散发出幽幽的白光,但并没人见过。
此刻这双眼睛正漠然地扫视着他们。
“大人,我们饿啊。”
“没有粮食吗。”
“有是有,但是,这个,嗨呀,没法解释。就是克制不住的欲望,我们也不想的。”
“不会感到愧疚吗。”
“这可难说,杀人了,当然会难受。但是大人,那种欲望是克制不住的,仿佛吃掉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也不想,可真的不知道怎么抑制那种欲望,可能我们是病了吧。”
教主没再讲话了。他们就继续干活,丝毫不敢偷懒。
沉吟片刻,平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五年前的大饥荒,人吃人的年代。你们都会听我的,不去吃人,有些人直到饿死也没有吃人。如今丰年,你们为什么吃人?”
“大人,我们真的忍不住,真的。我们一定是病了。那股吃人的欲望连负罪感都无法阻拦,像是天经地义的本能一样。我们……”
“嘭——”
当第一张符咒燃烧起来的时候,空气还凝固着。
紧接着,连锁反应发生了,无数凌空漂浮的符咒在深坑上方爆炸开来。连惨叫的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已经被炸飞出去,紧接着沉重的躯体随着头一起跌落进坑里,鲜血在空中四溅。
围观的百姓有人开始呕吐。
而教主依然抱着肩静静看着,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视线。
他看着他们死,直到确保每一个人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随着爆炸的粉末与尘土落进深坑。他又紧了紧攥着的拳头,剩余的符咒引发第二波激烈的连锁爆炸,将坑周边的土坡炸得四散开来,再落下时,已是完好无损地填平了先前的巨坑。一切如同未曾发生,二十几人从未存在过。
“铁铲子。”办完事情后,教主没走。原地盯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那些零散的工具:“都是从谁家借的?自己拿回去吧。”
气氛凝固了一刹那,紧接着有欢呼的声音。
他替他们铲除了食人鬼,这理应是好事。
最近的食人鬼越来越多,又是血液传染,对卫生条件差的平民百姓而言实在避之不及。他们拼命地保持人性,但自制力不够强大,或欲望过于汹涌时,他们会犯下滔天大罪。
还会更多的。教主轻轻拍了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他的心情没有放松。还会更多的,这样的食人鬼,出现在百姓之中,出现在太平道之中。今天他杀了二十几食人鬼,明日便会出现二百食人鬼。
食人鬼不配为人。当他们失去人性而去杀戮人类时,便不配为人了。
他们是野兽,他们聚集在一起早晚会出事。危害人类的东西必须死。
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食人东西总有一天将聚集在太平道之中。像他们这样遍布整片大陆的组织性教团,本早已被朝廷提防。一旦百姓之中爆发了食人鬼,太平道必占大半数。
是祸患啊。
人类聚集起来时不是祸患,但野兽聚集起来时便是祸患了。
不,人类聚集起来有时也是祸患——比如,在朝廷的眼里。他们有人做贼心虚,就会害怕。一旦害怕“聚集起的人”这种不定性的未知,便会动手。他早已听闻传言有奏折举报他们邪教,只是皇上懒得管他们。那么,聚集起的人变成聚集起的野兽呢?
他绝不愿这样。
绝不能让黎民百姓受这样的灾难。
若当真有这么一日,太平道成了野兽的聚集地,他倒宁愿朝廷把太平道清剿得一个不剩。
那么,他现在应该做的,不仅仅是杀死食人鬼。食人鬼是杀不净的,他们像野草,像蛆虫,你越不想看见他们,他们越在你面前晃。他们堂而皇之地食人,借口说是欲望。
他们有超出寻常人的力量与速度,若组成军队可以一当十。但他们不能组成军队。野兽能组成军队替人效命吗?
虽不能组成军队,但可害人,如群狼一般。
所以,不能继续下去了。不能让他们聚集起来。
他不愿意做历史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