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川呆过一阵儿。
这个治安混乱的地方对恶人而言是安全的,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大多会躲到这里。
我不缺钱,所以东川叛乱时我搬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我没有被战争波及到,也没有去救人。
当然,我不是恶人。我是一位老人。
我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关于“恶人”的评判其实是不准确的。我医死了人,被死者家属告官。我逃走了,又被官府通缉。你一定认为我是恶人,但这都是表象。表象背后的真相其实是:死者的死因与我完全无关,他只是恰好一周前服过我给他开的药。
他的家属摸不清死因,又因无法查清真相而惶恐不安,便归罪于我。这样他们才能够得到真相——是我这个庸医、恶医害死了他。
我自知清白,所以必须逃走,我不可能让自己这条性命交代在一场冤案里。
但我要讲明一点,我不仅不是恶人,我曾经还是善人。只不过我现在不愿意做善人了。
自年少时我便四方游历,习得医术,一边不停地实验、记载可用的配方,一边无偿医治百姓。青年时我名扬天下,被人称为神医,但我自知自身医术担不起这名号,所以我依然在不停研究新的药方。几十年来,我救人无数,配出过大大小小几十种传染病的解药,从不收穷苦人家的药费,最终我却成了个恶人。
我不禁暗骂自己活该非要做个善人,并决心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搬到东川后,我自己种了个药园子,依然在研究药方,但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个人喜好和消磨时间。有人请我治病我便照价收费,若付不起药费那便让他等死。我吃饭,睡觉,研究药方,安安稳稳地度过每一天,我很快乐。
“人若少操心,便会长寿。”我年轻时,一位道士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他无亲无故,从来不替别人操心,却还是死在我前头了。这人孑然一身,四海为家,到头来也没人为他收尸,还是我替他买棺材,亲手把他埋了。
我相信我会长寿的。
我以为不出意外,我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的人生已经定型了。但我在东川结交的一个朋友,改变了我接下来的人生轨迹。
五年前,我认识了他。
他名孔融,字文举,那时候是东川的新领主。他说他上任后第一个拜访的人就是我,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总之他有求于我,但我不想帮他。
我不会多管闲事,尤其是替当官的人办事。
“神医,我想请您出山,救治锦河以东的百姓。东川、锦南与南镇三省的瘟疫已经持续了两年,连带得经济不景气,百姓也受苦。若不平瘟疫,锦河以东是不会太平的。”
他贵为东川领主,待人却态度谦恭,低声下气。若换作别人肯定早已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我一生四海漂泊,是个见得太多的老人,我的人生经历比这小子丰富得多,所以这些伎俩对我并不起作用。
“听说你上任的路上,差点在东川境内被恶民抢了?看来百姓不怎么服你这个领主啊。”我没顺着他的话题,而是笑着反问他,戳他的痛处。
他没有生气,还是那副笑面的模样:“您多指教。”
“正常。东川的百姓从来不服领主,但只服你的上一任——也就是带他们造反的那位。”我说。
“嗯,现在脑袋还在京城挂着。”他说。
“所以说,只有他们感受到‘你确实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们才会服你。”我说。
“我很关心,所以我来请您出山。”他说。
“你来请老夫出山,不是因为关心他们的死活。你只是为了让他们肯服你。”我说。
他抿了抿嘴,看起来有些紧张,最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对这小子毫不感兴趣。当官的人都这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个个都是翩翩伪君子。所以如同打发南镇领主与锦南领主一样,我对他说了相同的话:“你给我打理一年药园子,干一年杂活,我就同意。”
他爽快地点头:“可以。”
看吧,我就说,这种人绝对……等等,他说什么?他说可以?
我不禁置疑:“领主,您才刚上任,就整整一年不管事儿?”
他沉思片刻,说:“如果是日常事务,老领主的旧部属们还是能处理好的。目前于我而言,治疗瘟疫比较重要。”
朝廷派你来接管东川,修复当地战乱疮痍,安抚百姓民心,你竟然要当一年甩手掌柜,把摊子留给别人?毫无责任心!我对这小子的印象顿时更差了几分。但他似乎毫不自觉,依然以他那副如模子般虚假的笑容对着我。实际上我感觉到,他早就对我不耐烦了,却还是假笑强忍。看来治疗瘟疫对他来说真的十分重要。
于是我留下了他。我很好奇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第一天,我带他去看药园子和耕地,给他讲如何浇水锄草,又带他去小棚子,教他如何喂鸡喂羊喂狗。我问他劈柴烧饭洗衣这些基本的东西会吗,他说会。于是我问他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他说:有。
他的表情像是噎着了似的,却还是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压抑着声线问:“我不是只打理药园子就可以吗?”
“还有,干一年杂活。领主大人忘了?”我比他更心平气和。
我有信心把这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他无法坚持下去,最后气急败坏地认输,自行卷铺滚蛋。
我记得他的面色相当复杂,早已没了初见时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但他还是咬咬牙同意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这人脾气其实不怎么样,估计那会儿若非有求于我,恐怕连剁了我的心都有了。
——然而只用一天的时间,他就成功地引起我剁了他的念头。
虽然这小子生得一副文文弱弱书生模样,但干活的效率还算看得过去,这令人放心。监督了一会儿,我便任他自行完成,回到我的书房去抄写药方。
后来我又试了个新配的药方,熬出一锅失败品后倒掉了,再重新反复琢磨配比。头昏脑涨,不知不觉时,天黑了。
而孔融自始至终没有过一点动静。
已经到了饭点,厨房没有生火的痕迹,甚至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想他该不会是迷路走丢了吧,于是动身寻人,却四处也见不到人影。打听了周围的邻里和路人,也都说没见到。我怀疑着难不成这小子不堪重任中途跑路了?一路走到村头的小湖,我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岸边,盯着水面发呆。
走上前,我坐在他旁边,捋了捋胡子,笑着问他:“小子,不想干了?”
他偏头看我。天色黯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有些犹犹豫豫:“出了点意外。”
“什么?”
“你家那只大花公鸡,嗯,和狗打架……”
我不禁愕然,打断了他:“二花是怎么飞出围栏的?”
“我喂鸡的时候,打开了围栏的门,然后狗跟着我一起进去了。”他似乎还有点委屈。
“你直接把鸡食从外面撒进去就好,没必要进去啊,不怕被啄吗?还有,你为什么不把狗拴起来?”我一时震惊,但碍于他东川领主的身份,忍住没有发火。毕竟是不常做家务的年轻人,日后熟练了自然会考虑得更周全。
“总之,就是这样。然后你家的二花输了,满身是血。”
“嗯。”
“我想给它包扎一下。不然失血过多,它可能就成为今天的晚饭了。”
“嗯。”
“我就带它来河边洗洗伤口。”
“……”
“然后它沉下去了。”
他说完这段话时,我差点就动手把他摁进河里溺死,但我忍住了。他是朝廷派来的人,又是东川领主,我不能动他。
“所以你就坐在这里等老夫?”我气得快要笑出声。
“您是神医……您看……”他吞吞吐吐:“这鸡……还有救吗?”
我他妈就算是神医我也不能救活一只溺死半天的鸡!
我冷笑:“你能捞上来我就能救。”
他愈发犹豫:“我不太会水。”
“你的意思是让老夫这么一个老爷子下水?”
“我不知道这只鸡对您有什么意义,所以不敢擅自放弃……就是,毕竟,您那堆鸡里,好像就这一只公的。”
我皱眉:“两只啊。大花和二花。”
“大花被狗咬死了,我今天晚上是想炖鸡来着。”他抓了抓头发,面露悲伤:“但是杀鸡偿命,我在想要不要把狗也炖了。”
杀鸡偿命吗?那不如就把你和狗一起炖了吧。
我内心有无数的话想咆哮着骂出来,但他是领主,我是百姓,民骂官是大不敬。这些辱骂之言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又糅合了一下,快攀到嗓子眼时被我狠狠心咽下去了。当下气得无话可说,我揪起他的领子就往家的方向拖。他踉跄地跟着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语气卑微:“神医,我接下来做什么?”
“做饭!”我头也不回吼道。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二花溺死的,也不知道他在大黄咬死大花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但两只鸡我便忍了,反正他是领主,日后会给我加倍的赔偿。所幸他不摆官架子,从河边回来以后一直态度诚恳,遇到事情都会老老实实先和我打一声招呼。所以等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我已经消气了。
总归还是个不错的人。
晚上我在房间角落给他打了个地铺,这一夜本可相安无事地度过。但我熄了灯之后,他却精神得很,非要和我聊天,与我谈理想谈人生。我礼貌地告诉他我困了,他又说什么“老年人哪需要睡太久”,紧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接下来要在东川实施的政策,还非要听我的意见。我说没意见啊老夫困死了你小子闭嘴,但他坚持说我作为老住户必定比他更了解东川。
困意上头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最后我把他扔出屋外去了。
但我还是没能睡好,他一直在外面敲门喊着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保证安安静静。实际上他的声音不大,我本可以无视他直接入睡,问题在于被他这么一折腾,全村的狗都跟着他一起叫——我的天啊这可真是大灾难。
又折腾不知多久,我怕邻居来找麻烦,只好把他放进来了。万幸他终于肯安静下来,看来还是听得懂人话的。我不应该低估他,毕竟听说他曾是京官,上过战场立过功,如今又是掌管东川一省的领主,怎么着也算青年才俊了——但为什么青年才俊是这个素质呢?这天下是不是快完蛋了?
厄难并未结束。
他是个勤勉认真的人,醒得甚至比我还早。我醒时鸡还没叫,哦不对两只公鸡昨天都被他弄死了——总之地铺已经空荡荡的,大概是他早早地起来干活了。走出卧房,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顿时感到欣慰。看来这小子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至少有一颗负责任的上进心,日后若多加练习,还是做得好事情的。
当时我很看好他,并对他充满希望。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药园子里拔杂草。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站起身,冲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神医,您醒了。”
晨曦下,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等待我发号施令。
我叫华佗,别人称我为神医。
我是一个脾气有些古怪,但从不轻易发火的人。发火折寿。
人老了,有些事情看得很开,在乎的事情也少了。比如说昨日他害死我家两只鸡,我很生气,但没有放在心上。不如说就算他害死所有的鸡,我也会原谅他。
但现在——
被折腰拔断的珍贵草药零散满地——
药园子里完好无损的杂草正用针一般的视线刺着我的神经——
——恭喜他,终于成功地触到了我这个老爷子的底线。
我们在初次见面不到一天的时间,便达成了分离的结果。
是我拎着柴刀把他赶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