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已是人间地狱。
为在病毒易爆发的高温夏季来临前修好墙,我只将西陵北部五座人口密度较大的城划入了墙内。所有的食人鬼都被迁移到这里,而未被感染者则被挨家挨户地赶了出去。我听见他们的怨言,我也知道他们流离失所、可能死在路上,但总比留在这里强。
五月将至,终于有些食人鬼意识到不对劲。
飞涨的粮价让他们吃不饱饭,他们质问官府该如何活下去。
我告诉他们:你们是食人鬼,可以互相吃对方。
到这里,我的目的达成了。若要食人鬼自我毁灭,只能宛如养蛊一般让他们自相残杀。普通人对强大的食人鬼永远无法造成毁灭性打击,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毁了自己。我不认为我残忍,也不认为我做错。我和袁绍不一样,我自始至终没有造成食人鬼的死亡。他们的死亡,都是由他们自己造成的。
食人鬼病毒是从与西陵接壤的疆外国家流传进来的,所以我想把它们扼杀在西陵,但似乎失败了。与孔融的书信中,我了解到墙外的食人鬼情况也不容乐观。
我与他的信件往来从未断过,我甚至比朝廷还要了解东川的情况。
在近期的信中,孔融看起来很焦虑:袁绍对千州食人鬼的围剿日益凶残,而华佗那边迟迟找不到解决食人鬼病毒的方法。他担心朝廷早晚有一天派袁绍杀到东川来,那时候他可能撑不住,只能放弃对食人鬼的保护,功亏一篑。
我本想劝他不要太寄希望于华佗,但孔融似乎非常信任他的医生朋友。他说只要给足华佗时间,就一定能平息食人鬼这场灾难——而在此之前,他会撑下去,无论朝廷如何施压,他也不会伤害食人鬼。
因为食人鬼被解决是必然的结果,所以谁杀食人鬼谁就是历史的罪人。这便是孔融一直以来坚守的观念,他总是很重视死后的名声。
他如疯子般孤注一掷,把一切都押在华佗身上,甚至为了这个信念不惜忤逆朝廷意愿,日复一日地艰难拖下去。我不知他为何如此盲目乐观,也不知这华佗到底有什么能耐,但我知道我劝不动他。所以我只好考虑如何帮助他。
我考虑着,食人鬼也考虑着。他们自相残杀累了,开始想其他的出路。
六月初,一处墙被毁掉了。食人鬼真的是很强大的生物,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把那样坚固的高墙开出个口子。一些人逃出去了,还会有更多人逃出去。
同时,为了获得更多的粮食和钱财,他们不惜抢劫官兵,做出造反行为。
他们不乐意自相残杀,但他们必须得自相残杀,因为他们是祸害。我从不认为有谁能一己之力拯救食人鬼——只有让感染源死绝,才能隔绝传染——这便是我坚守的观念。
可惜,他们终归是人,人的行为总是出乎我的预料。渐渐地,有更多食人鬼加入造反的队伍,并企图逃离西陵。
同时,孔融的书信中担忧之意更盛。他告诉我袁绍回京了,但袁绍这个人从不会甘于寂寞,所以他担心袁绍接下来会请求铲除东川食人鬼。
我劝告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劝告他,如果他不听,我再也不会劝他了。我劝告他:“虽然朝中铲除食人鬼的意见不一,但风向很明显是偏向袁绍的。你应该主动配合他清剿食人鬼,一则避免祸难,二则为国立功,三则有机会与袁绍重归于好。”
果然他不听,他又提起华佗,给我讲华佗的丰功伟绩,让我相信他。我已经看腻了华佗这个名字,也不再抱有任何说服他的希望。
但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得帮他。既然他不肯放弃他所坚守的信念,那么便让我来放弃我所坚守的信念。
六月中旬,虽然墙内局势勉强控制得住,但我还是向朝廷上书求援了。
我得把兵力分到西陵来,让他们顾不得东川。
我的老朋友,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帮忙了,希望你能把控好形势,不要引火上身。没人会一直陪你闹的,就算是我也不会。有的人没心思陪你闹,有的人没命陪你闹。若你不顾一切地死心眼往前冲,只怕最终回首望去,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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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州。
虽然贾诩与邹名的出动计划不为人知,但吕布与貂蝉的任务并未被隐瞒。他们还没到千州境内时,千州领主就已安排了专人接待二人,显然董卓事先与他们打过招呼了。一位是董卓的义子,另一位是董卓最欣赏的女子,二人名号加在一起的分量几乎堪比一个董卓。
貂蝉一路上忧心忡忡,她担心蔡文姬,更担心贾诩与邹名的任务会对蔡文姬不利。沉甸甸的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不知道吕布是否可以信任,因而不敢让吕布来帮她一起分担这份重量。
显然吕布并未注意到貂蝉的异常,一如既往地摆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只有在与貂蝉说话时会稍微柔和一点,但也只是稍微。貂蝉早已习惯了这样冷漠又毫无共情感的吕布,同时也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又怎么愿意与我分担秘密呢,只会觉得我给他添了麻烦吧。
二人在安排下入住一间客栈。收拾妥当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相聚,准备假借打探当地情况的名义在千州随便转转,毕竟公费游山玩水的机会可不多。吕布与貂蝉作为董卓的私人护卫,是很少接到外派任务的,他们长期被锁在京城,闷得很。
然而,千州并非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和平繁荣。虽然千州曾经确实是这样的,但自袁绍到来后,此地便陷入了惶惶不安。
当地依然在进行后续的清剿工作。看着某一条巷子里堆满的风干尸体与残骸,貂蝉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
“快点赶路吧。早点到锦南把那个叫什么华佗的大夫抓回来,就全都有救了。”曾上过战场的吕布与貂蝉不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也制造过各种各样的尸体,甚至做好准备变成各种各样的尸体,所以他对这些残骸没什么反应。
貂蝉点点头,默默跟着吕布转身离开巷子。一不小心就看到如此惨状,他们失去了到处逛逛的雅兴,只想快点赶路。
“奉先。”
“嗯?”
“那个大夫既然可以救食人鬼,为什么不主动为百姓提供帮助呢?”
“传言而已。我们只要把人抓回去就够了。”
这个传言或许是假的,又或许是真的。但既然连董卓都相信了,那么很大可能是真的。貂蝉如此想着。
他们未多做休息,便急急向南赶路。
几乎每一座城的城主都接到了领主的指示,二人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情款待。起初吕布不耐烦,貂蝉不得不与人客套,再应几顿饭局。到后来她也不耐烦了,直接一句“紧急任务,耽误不得”就把人打发了。若有人不知好歹再三请求,吕布就将一个凶恶的眼神瞪过去,把人吓退。
他们继续赶路着,一路向南。
路上,貂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和吕布讲蔡文姬的事情。她知道吕布不会关心蔡文姬的死活,这两个人甚至不熟,讲了也是白讲。
吕布则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虽然貂蝉是与他关系最近的人,但若貂蝉不主动说话,他也懒得挑起话题。
这样沉默又平淡的赶路日常,在某一日结束了。
或者说,在某一条幽静的小道上结束了。
事发时正值黄昏,昏昏欲睡的貂蝉和神游的吕布被车夫的一声惨叫惊醒。吕布敏锐地竖起耳朵去听周遭情况,而貂蝉已经反应迅速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去。
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并未如车夫一般发出丢人的喊叫声。
她捂着胃,疯狂地干呕起来,呕到头昏眼花,胃部抽搐,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她才想到今日忙于赶路,还没停下来好好吃过饭。
吕布察觉到貂蝉异状,也下了车。他弯下腰轻轻拍着貂蝉的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貂蝉望向前方的视线,沉默着不说话。
前方的路被一大片新鲜的尸体挡住了,冲鼻的血腥味呛得人恶心。
貂蝉并非仅仅因味道而有如此过激反应。
她与从战场下来的吕布不同。她自幼便被关起来,受到刺客的专门培训,如笼中鸟一样未曾见过外面世界的恐怖。
她以为她用绳索勒死的尸体、用匕首割开的血肉外翻的喉咙,就是这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大量的断肢残骸,翻滚的人头与横流的脑浆,腹中还在不停地流出内脏与肠子。貂蝉双手捂着嘴,一步一步后退。有的人没死透,如鸟一般发出恐怖的哀鸣声,她不想去听。他们的衣服残缺不全,肢体也残缺不全,肉被硬生生剥下来,只剩森森白骨。
这样的尸体,像是被狼群撕咬过后的惨状。
连吕布也有些看不下去。他取下背上的方天画戟,杀死了最后一个半死不活的可怜人,替他解脱了。
“没事的。”吕布低声安慰着貂蝉:“他们已经死了,不要把他们当人。”
“我知道,但是……”
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从眼眶溢出,貂蝉的肩部不停地抖动着。尸群给她的心理冲击实在过大,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异画面。不,这不能被称为“画”,这是罪恶与血腥混杂的、毫无艺术修饰的人间惨状,如同将皮血淋淋地揭开展示一般。
吕布的目光暗了下去,他走到吓得发抖的车夫身边,让他在原地等着。
“貂蝉。”他说:“尸体没死多久,凶手还没走远,我们去杀了他们。”
貂蝉的眼神畏缩了一瞬间,但只是一瞬间,她的目光立即坚定起来:“他们一定杀了很多人。”
“不是他们,是他。”吕布只是扫了一眼尸体,便看出来:“这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出自同一人。毫无规则和章法地胡撕乱咬,恐怕完全是靠速度和蛮力取胜。这个人很可能是食人鬼。”
貂蝉脑后发凉:“一个人?”
“嗯,一个人。”
吕布向前走去,貂蝉愣了一下,小跑几步跟上他。
“我们能干掉他吗?”貂蝉的语气充满怀疑,她小声问道。
“能。我一个人就能。”
他们沿着尸体的方向向前走,发现路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残尸,估计是没能逃生的人。貂蝉的腿终于不再打颤,她捂着胃,感到自己的接受能力似乎在这一天发生了质的飞跃。
天色愈加发暗,但并未完全暗下来,夏日的千州有很长的白昼时间。貂蝉的头脑微微有些眩晕,这是从冲击中缓回神的后遗症。她想,这样残暴的食人鬼究竟是怎样的家伙?他或许像吕布一样高大,又或许扛着一把巨剑。他的速度很快,但应该快不过我,我们联手或许可以干掉他吧。
吕布的脚步停下了。
貂蝉也停下,向前看。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被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溪横断开来。溪边有一颗半截的枯树,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坐在树下发呆。纤细的身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在夕阳余晖下,映得宛如画中的一朵荷花。
若非女子身边躺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巨斧,二人几乎要被迷惑过去。她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但皮肤上并没有,想必是在小溪边清洗过了。貂蝉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想到凶手是一个女人,似乎自己之前所有的恐惧和设想都被推翻了。
“喂,女人。那些人是你杀的吗?”吕布出声了,毫无善意地质问道。
女人头也不回,悠长又懒散的声音在空旷之中回荡:“他们是食人鬼。食人鬼吃食人鬼,关你屁事。”
“即使是食人鬼,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你的所作所为和袁绍有什么区别?”貂蝉冷声道。此时她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一场单方面碾压的屠杀——这个女人很强,所以她选择屠杀食人鬼,并自诩正义,毫无罪恶感地吃人,吃得理所当然。
这次女人回头了。
她的面容并非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相反竟是个美人。可惜美人精致的面容上,此刻正挂着如修罗般血腥的笑容。她咧着嘴角,轻蔑地拖着长音:“老娘高兴,关你什么事啊?”
“貂蝉,不要和她废话,直接杀了吧。”
“嗯?”
听见吕布的话,女人挑了挑眉毛:“貂蝉?董老贼喜欢的那个女人?”
这下轮到二人愣住。
“那边那个该不会是吕布吧,董老贼的狗儿子?”
吕布正欲发作,貂蝉连忙拉住他。她沉稳开口:“你是谁?”
女人不答话。她缓缓起身,拎起地上的斧子,将斧刃指向吕布,歪着头傲慢地斜视对方:“父债子偿,你替他去死吧。”
吕布冷哼一声,取下背上方天画戟。貂蝉面露惊色,先一步隔开二人,她不希望这两个人打起来。而且此女身份神秘,不晓得是什么人,她想从这女人身上打听更多事情。
“有什么坐下来好好说,或许我们是为同一个人效命的。”貂蝉道。
女人冷笑:“董卓?”
“皇上。”貂蝉说。
“那个小子?我真恨当年没掐死他啊。”如魔鬼的低吟般,令人心惊胆战的话语从女人口中缓缓道出。
这下,貂蝉更摸不清女人的身份。她正欲再问点什么,吕布却忍不住了:“废什么话?先杀了她再说。”
人被杀了还怎么说话!貂蝉额头渗出冷汗。僵硬的局势下,有了吕布这句火上浇油的话,对面的女人更加被激怒了:“那就别废话。”
眼见战斗一触即发。
正是此刻,从远处突然走来一个男人。
他的怀里抱着一捧果子,面上的表情毫无防备,泛白的瞳孔让人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其身上衣物干干净净,丝毫没有鲜血沾染,脑后束着的马尾也整整齐齐,和女人被血污染红的修罗模样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