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
茶楼包间。
“听说了吗?”
贾诩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他再次探出头,确认周围没有人,才谨慎地关上门,拉了把靠窗的椅子坐下。
“慢死了。”邹茗平静道。
“好,好,我请客。”贾诩随口应付着,神情严肃,显然他要讲更要紧的事情:“刚刚我在街上,听说‘避难东川的蔡文姬是太平道的圣女’。这种流言,是要把北原的食人鬼向东川聚集。到时候被逼反的食人鬼一起行动,有组织有纪律——难怪他们如此自信东川会发生暴乱。”
闻言,邹茗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思索片刻,最终却没有感到太意外。她叹息道:“董卓为了让袁绍往这个坑里跳,不惜做出此等祸国殃民的事情。”
“得加紧路程。再拖下去,东川都出事了,咱们还没见着蔡文姬的面儿,岂不是要提着头回去见董卓。”贾诩面色疲倦,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懒散模样:“董卓这是着急了,催咱们干活呢。”
邹茗看起来也十分苦恼,嘀咕道:“好不容易出京城一趟,没玩够呢。”
“还不是你扯谎扯得太过分。”贾诩翻了个白眼:“说什么被打劫、又遇上食人鬼,傻子才信。”
“让你扯谎你不扯,我扯谎你又嫌假。”邹茗也不乐意:“贾大人嘴里能编花篮,怎么就不亲自给董卓修一封书信?”
“董卓和你关系好。他听你的,他可不听我的。”贾诩耸肩:“毕竟是妖女,咱们这凡人可比不得。”
沉默不语,邹茗静静地看着贾诩。
她一双漆黑的眸子间,竟开始泛出妖冶的红光。
“该干活了。走。”见邹茗欲发作,贾诩估摸着又触到对方的怒点了,连忙起身,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架势,岔开话题:“刚刚说好的,我请客。”
邹茗用手指捻起瓷盘里最后一块点心,缓缓放进口中咀嚼,含糊不清道:“不用了。掌柜的说他请客。”
贾诩目瞪口呆:“您还有骗吃骗喝这能耐?”
邹茗眯了眯眼,笑:“可惜,带着个男人不方便。”
“是,是,又给您拖后腿了。”贾诩皮笑肉不笑。
这些日子在北原闲逛,他可没少被邹茗抓去付钱,还得舍命陪君子,每日累个要死要活。每每忍不住想拒绝时,耳边总能响起临行前董卓的叮嘱——“阿邹一个弱女子,你可得多照顾点她。她要是受了委屈,你这个差也就不用当了。”
饭碗要紧。贾诩不停在心中念叨。饭碗要紧。
二人此行前来东川,为防止孔融起疑,特意隐去了与董卓的关系,而是携特使公文,借调查东川税收之由,想法子找到蔡文姬的藏身之处。
据董卓当时所言:只要表明调查东川税收,孔融便不敢阻拦你们的行动,自然会顺着由着你们。到时候你们见机行事。
邹茗问:“若真的有漏洞,我们需要处理吗?”
董卓不讲话,只不耐烦地皱眉看着二人。这样的沉寂约摸持续了几次呼吸,贾诩便把话接了回来:“自然不可能有漏洞。真要有漏洞,董太师早就办他了。”
那会儿贾诩便隐隐觉得东川财政是有问题的,且董卓知情——但董卓视若无睹。因而他自然不会主动搅这趟浑水。如今听闻关于蔡文姬的流言,他已确信孔融的罪名将只有“造反”,而非贪赃枉法。
既然如此,便不能把孔融逼急。若是逼到狗急跳墙,抖落出来些董卓不想管的事情,横生枝节,自己这趟差事搞不好就办砸了。
他们正向就近的驿站走过去。八月正午,烈日炎炎,邹茗撑着一把碍事的青色油纸伞,贾诩只得在距离她稍远的地方与她同行。途中琢磨着,贾诩开口问道:“邹茗,你一般多久能和陌生人混熟?”
“那要看是男人还是女人了。”
“男人。”
“三天吧。”
贾诩沉默一会儿,又问:“女人呢?”
“一天。”
“交代你个活儿,你最擅长。”
“不就是和领主套近乎吗,没问题。”邹茗抿嘴一笑:“三天,管保他把蔡文姬的下落老老实实告诉我。”
三天?这女人办事够利索。出任务果然还是要和这种聪明人一起。
“然后稳住他,再和蔡文姬套近乎,两个人都要稳住。等东川出事情,你得保证蔡文姬心甘情愿跟你走。”
邹茗瞟一眼贾诩,揶揄道:“男人要我拿下,女人也要我拿下,贾大人您到时候干什么啊?在旁边给我喊加油?”
“啧,我哪有工夫给你喊加油。我也有要忙的事情。”贾诩翻了个白眼。
“您还有什么要忙的?”
“管好你自己那摊子事儿就够了。”
一口咬定贾诩打算偷懒,邹茗不肯轻易放过:“有什么事情,最好也和我打一声招呼。省得到时候咱们行动犯了冲,我再不小心坏了您的好事儿。”
贾诩无奈,只好耐下性子解释:“我去查东川的账。从主城鸿阳开始,到周边小城,四处跑腿。”
邹茗愣了下,不放心地补问一句:“假查吧?”
“假查。一方面探听民间的风声,一方面给孔融施压,让他不敢怠慢你。”贾诩道:“你不要和他提公事,只说你是负责保我安全的护卫,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务必让他对你放下戒心。”
“明白。”邹茗应道:“我这个弱女子,此行就给你当一次护卫。”
“是,是。你这个弱女子最好回京后,也别在董卓面前说我坏话。”
“我像那种人吗。”
邹茗轻笑一声,手指无聊地旋转着玩弄伞把。青色的伞面跟着一起转动,打在地面的青色光芒晃得人目眩。
不知东川这种穷乡僻壤,有没有繁华的北原那么好玩。如果事情办得快,就在北原再逗留一阵子吧。
###
董府。
门前守卫隔着老远儿,便看见那个自家主子久等的人,正以匆忙的步伐走来。
然而对方并非只身一人,身后还跟着个白发的长者,很大声地在和他讲什么。内容听不清,声音却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袁绍走到大门前,连正眼都不瞧一下门口的人,便直直闯进去。守卫们不敢拦,一个跑过去向董卓通报,另一个则上前,抬手拦住尾随其后的白发长者:“我家主子说只见袁大人一人。”
“谁敢拦?”闻言,袁绍停下脚步,回头一个怒瞪,吓得守卫连忙单膝跪下:“请大人见谅,我家主子说只见您一人。”
袁绍无可奈何地看向田丰。
“不要轻易向他许诺,也不要轻易答应什么事情。我在外面等你。”见状,田丰也不坚持,眉间担忧却更盛。董卓如此谨慎,甚至连个陪同的属下都不许带,可知事关重大。越是事关重大,袁绍便越不应该搅进去。
但袁绍执意要去,没人拦得住他。
他一脚踏入门槛,看见厅堂之中下人早已上好了茶。身侧李儒正欲向他作揖行礼,他却视若无睹,径直向董卓走去。
李儒不禁尴尬地收了手。董卓向他挥手:“你先下去吧。”
“一道公文根本调不动军队,在马腾那儿不好使。”袁绍直切正题,冷声道。
他这几日火气正旺,懒得和董卓客套,本就是对方有求于自己。如今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却一事无成,他不免有些恼火。
“他这是摆明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冲我来的。本初,你就消消气吧。”董卓笑面迎人,看起来丝毫不着急:“可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袁绍看着他,问:“明日上朝,公开商议此事,请皇上下旨?”
“只能如此了。”董卓叹息:“有些人,早晚要动手收拾。我对他们仁慈,他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这种小事,竟要逼得皇上亲自操劳。”
国家大事本就该皇上亲自操劳,还轮不到你这只手遮天的恶奴插手,真当天下肯服你么。袁绍心中冷笑,面色不变:“那么,由谁来上奏?”
董卓笑意更盛:“兵是给你的,当然你来上奏。到时候只要我出面附和,朝中文武百官自然也会附和。”
袁绍默默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而后合上双眼,掩住瞳孔深处无法控制的寒意。
拿我当枪使。
那么,若西陵当真失守,罪过岂不是都要落在我头上?
“太师有执掌天下的权势,却没有肩负天下的担当。”如此想着,袁绍也不再遮掩,而是直白地讲了出来。人善被人欺,事关原则性问题,他可不想一再让步。
“本就由你上奏更为合适。你先前围剿千州食人鬼有功,如今又要深入食人鬼聚众之地,可谓师出有名。”董卓态度和气,却丝毫不避让刺来的锋芒。
见董卓依然装腔作势,袁绍只得将话讲得更为直白:“西陵失守怎么办?”
董卓却露出讶异的神色:“本初,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这个问题。你之前带我的公文去西陵调兵时,不早就应该考虑好了吗?”
还装!
袁绍咬咬牙,强行抑制住杀人的冲动,平静的声线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憋出来的:“西陵失守,这罪袁某担不起,只能倚仗太师。”
这回董卓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早说啊。”
你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吗?你他妈的就是想逼我拉下脸求你是不是?袁绍满腔怒火,却不能发泄,只好咽两口茶水,将怒意老老实实压回肚子里。
“西陵再怎么闹腾,也打不进京城。我早已事先调遣剩余全部羽林军在京城外围城镇守城,你明日上奏也可以陈明这一条,好让皇上安心。”
明日上奏陈明……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没有向皇上陈明吗!京城可是兵力全空啊!袁绍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
“这回你安心了吧?本初,我怎么可能害你。你是国之栋梁,也是我最信任的人。等我老了,没法再为皇上卖命,辞官回乡,这天下就要靠你了。”尽管袁绍面色不善,董卓却依然心平气和地好言安抚。
你老了?我看你不会老,你会长命百岁,咱们谁先死还不一定呢。袁绍心里早已把董卓千刀万剐,他开始后悔刚刚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把田丰也一块儿带进来。如果有田丰在,一定会把自己心中敢怒不敢言的骂辞统统拍在董卓脸上。
“既然无需背负风险,太师为何不亲自上奏?”袁绍依然不愿轻易同意。
“自然还是你上奏更合适。”董卓也坚持,毫不退让。
虽想不清其中利害关系,但董卓一再如此要求,袁绍只觉古怪,心中警惕更盛。二人几番推脱,最后袁绍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既然如此,那便不要伐东川了!太师也不要用我,去用别人吧!”
他已经很久没和董卓发过火了。很久。
他以为依董卓的脾气,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如此放肆。他以为二人的谈话将以争执为收场,不愉快地结束,这样他也不必去冒什么未知的风险。
出乎意料,董卓并没有生气。
“你得去。”董卓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语重心长:“这是我为你铺好的路。你必须功成名就,你必须让皇上信服,让天下信服,你必须以赫赫战功堵住那些只会嚼舌头的儒生的嘴。我之后,便是你,你不能步我的后尘。”
袁绍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头脑一时有些转不回来,因而不知作何反应。这一切与他事先设想的结局相差甚远,让他看不透董卓所想。董卓不是这样的人。董卓绝不是这样的人。
“本初,你不信任我,我知道。”
董卓扶着椅子,迟缓地起身,声音中竟隐隐透出些衰老感:“但我信任你。我还记得当年是谁助我坐稳这个位子……虽然你是为了何太后,但我依然感谢你。你的大恩,我不会忘。我们姓董的,没有过河拆桥的性格。”
“我之后,只能是你。东川一役,你将功成名就,这次的功劳不会比五年前的功劳小。”董卓将手搭在袁绍的肩上,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深处是呼之欲出的野心与欲望:“我知道那些小人因你助我,如何在背后诋毁你。等你立了大功,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诋毁你!”
袁绍瞳孔骤缩。
这番话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坎上,砸在他不愿披露与外人的内心深处。
多可笑啊。一直以来自己所背负的耻辱,除了田丰与何莲以外,竟然只有董卓理解自己。诋毁,非议,如蝇蚁般钻进耳中,又化为一把把利刃捅在心头。袁家世受国恩,却在朝夕之间名声扫地,成为士林之耻。
而他只是想保一个废帝的生母。仅此而已。
董卓惊愕地看着袁绍。
他将放在袁绍肩上的手缓缓移开,语气中有些不知所措:“本初,你怎么哭了?”
此刻袁绍才惊觉。他抬手在眼眶周围摸了摸,竟是湿乎乎的一大片。
当下虽觉有些丢脸,但他不想多说什么。最终他只是向董卓抱拳行了个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大门口的守卫见着刚刚气势汹汹闯进去的人,如今竟是红着眼眶出来,顿时吓得纷纷退了几步,生怕招惹到这位难伺候的主儿。田丰已在门外等了有些时候。见袁绍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暗叫不好。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袁绍为何会哭,连忙问道:“你都答应董卓什么了?”
袁绍叹了口气:“明日上朝,我领衔上奏,请皇帝下旨,将派给西陵的兵权转交于我。”
没出息。他一定会这么骂我。袁绍心中暗想。
“没出息!你就这么答应他了?你啊你,你总是这样,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果然,田丰暴跳如雷:“别人给你灌点迷魂汤,你就一五一十把老底全都交代了?你是不是看上董卓手下那个姓邹的女的了?”
“没有。”
“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再说你什么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从来没听过。你告诉我,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再磨叨一些老掉牙的说辞了。袁绍回道:“他说,他已经倾尽全部兵力在京城外围布防,西陵失守也打不进来。所以不会存在‘西陵失守之罪’。”
田丰大惊:“倾尽全部?他也不怕北原或者锦北趁虚造反?”
“不会。北原想造反,锦北不会善罢甘休。同样,锦北想造反,北原也不会同意。谁都不希望胜利的果实被对方窃取,何不捞个勤王护国的功名。”袁绍道:“而且,如此一来,也是警告西陵尽快剿灭食人鬼,不要再拖下去。”
“既然如此,没什么可担的风险,董卓为何不肯亲自上奏?”田丰反问。
袁绍皱眉:“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要同意!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光长年龄不长心?”田丰恨铁不成钢,气得又开始说教:“你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董卓那边哪有一个善茬?个个心怀鬼胎,你就看那个李儒,这家伙看人的眼神就不对劲,每次见到他我都恨不得把他脑袋揪下来……”
“好了,好了。”见田丰又止不住,袁绍连忙打断他:“董卓说,他要给我铺路,让我功成名就。”
“让你功成名就?你知不知道他最想杀死的人是谁?就是你!你脑子是用什么做的才会信他的鬼话!”闻言,田丰情绪更加激动:“反董势力已经零零星星出现了,西陵算一个,东川算一个,只要你也倒戈,他董卓就要打一场硬仗了。可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居然信董卓!所有人都可能被董卓重用,马腾能,连孔融都能,唯独你不能!你挡着他的路了!只有你挡着他的路了!”
“董卓不是这样的人。”袁绍淡淡道:“就算他是,他也不敢动我。”
田丰不敢置信地望着袁绍。
“别担心,没事。”袁绍嘴角弯起一个安心的笑容:“我也知道,反董的时机快到了,讨伐东川是我最后一次为董卓做事。干完这一票,报了仇,我便不会再听董卓的话了。”
田丰的目光依然充满担忧,他摇头:“你这样想,董卓会猜不到吗?”
“他很信任我。”
见袁绍如此肯定,田丰便只好将疑虑深藏于心。
他叹息道:“但愿如此吧。”
“自然会如此。”袁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