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春风来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床上能听到他娘的呼吸声,那声音很均匀,时不时还有一声粗喘气,偶尔也会咳嗽一下,这让春风来很安心。什么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是他仍然很兴奋,这个热血的年轻人,体内流淌着炙热的火。
听到公鸡打鸣娘就喊他起床,说是好吃了早饭赶快去林场,晚了人家说道,嘱咐风来把他爹留那件外套带上,林场晚上凉,接着就摸索着做饭去了。
集合地点说定在黄河大堤上一个叫风堂口的村子边上集合,除了大哥其他人都提前赶到,宋老二和孟尝君自行车后座各自拴着一个麻袋,从外面看不出来是马鞍,里面肯定还塞垫着其它东西,孟尝君递给春风来几个空麻袋,还有一杆秤,春风来问:“老三,这是弄啥的?”
“收东西的,”孟尝君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叫哥。”
“收啥的?”春风来追问。
“收棉花。”
“我还以为到时候要秤一下,看马有多重呢?,捡肥的弄?“春风来嘿嘿一笑。
“还给马秤重?你有那个本事么,先秤秤你自己有多重,来你给我说,用这个秤咋给马秤?”
“咋不能秤,曹冲称象你没有听过啊?”春风来不服,接过秤杆,绑在了车子横梁上,把秤砣和衣服放在麻袋里绑了口,将麻袋捆在后座上。
孟尝君没有接曹冲称象的话茬,对衣服倒是很感兴趣,“风来,你咋还穿一件带一件?你这是要出国啊?”
“出国?打美国我去。”
“打美国会发给你衣服的。”
“发衣服也没用,人家都有原子弹。”
“原子弹哪能说用就用啊?”
“哎,别说这,扯哩远了,这衣服穿不着啊老弟。”
“俺娘非得让带,不拿她不放心。”
“那你可看好了,丢了看你心疼。”孟尝君知道他就这两件,这一件还是他爹留下的,平时都不舍得穿。
孟老二吐了一口烟丝,终于开口了“没事风来,弄成了够你做一摞子衣裳了。”
“不用,够穿,俺娘现在还穿着结婚时候陪嫁的衣裳嘞,咱男的穿啥都行。”
三个人站在堤口闲聊,高德胜骑车也过来了,在堤坡下面就下了车,推上来的。
“大哥,能骑上来。”春风来高声喊。
“你懂哩啥,这样不废链子。”孟尝君又开始教育他。
“废鞋。”春风来接了个话把儿,白了一眼孟尝君,嘀咕完吹了声口哨。
“那你去跟老大说他废鞋,去呗?”
“我不想去。”
高德胜慢慢的上了大堤,后座上绑着一个打气筒。站定他问宋老二:“都准备好了吧?”
宋老二点点头,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高德胜抬手看看表,说时间正好,然后摘下来给春风来,安排他和二哥前面带路,不岔路不停车,拐弯处留一个人等着,每半个小时,停车等一等,看见后面不掉队,再往前走。毕竟四个人太引人注意。春风来戴上这一块上海手表,既兴奋又紧张。
“老四,感觉咋样,沉不沉?”孟尝君调侃他。
“不沉,正好,表链松紧也合适,大哥最了解我了。”春风来看着手表嘿嘿笑,像个孩子,引得三个大哥也跟着笑起来。
“戴好了啊,丢了可赔不起。”
“老三,就你嘴臭。”
“盖住。”孟尝君轻吼了他一声,春风来拉了拉袖子。
兄弟四人就上了路,黄河大堤路五米来宽,路旁种的是杨树,都不大,上一茬树在五八年的时候都让人扒了树皮吃了,现在这是后来又发出来的一部分。大堤高出两侧十几米,两坡长满青草,堤西能看见黄河,水面不急,宽的地方有两百米左右,带来了大量泥沙,堤西的老百姓在河两边的沙土地上也种粮食,赶上黄河不发大水,就能收点庄家,否者连种子都搭进去了,堤东没有沙土,地面不肥沃,整体收成没有堤西好,所以堤东的人要饭都去堤西要。
春风来前方跟着二哥带路,时不时抬手看看时间,他兴奋的没有心情看大堤两岸的风景,如果他是个诗人,或许看见黄河还能赋诗一首,不过他现在想的全是赶路,不知不觉的脚下的飞轮蹬的更快了,有好几次二哥都喊他慢一些。
“风来,你慢点,轮子都让你蹬飞了一会儿。”
“二哥,我现在就想飞起来啊。”
“按你这骑法,车子先坏了。”
“这不是着急赶快到地方嘛?”
“着急也没有用,又不是十里八里的,加把劲一会就到了,这八十多里,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
春风来扭头看看后面,见甩开大哥很远了,就慢了下来,和二哥平齐着走。
“你啊,就像刚套上缰绳的小马驹。”
“咋着?”
“拉套半个小时吧,往后就没劲了,你看那老黄牛,不紧不慢的拉犁子,能干一天。”
“二哥,刚才还说是马,现在又说是牛。”
“哎,都一样,意思就是你匀着劲儿使。”
“早到早弄啊二哥。”
“别着急,急了成不了事儿,容易出错,省点劲儿干活。”
“中。”
骑了三个多小时,中间歇了两回抽烟撒尿,晌午在路边吃点馒头就着咸菜,三分钱在村里买了一瓶热水四人分喝暖暖肚子。
这八十多里,根本不算啥大事儿。当天下午四点半就赶到了麦黄县,春风来不停的看表,他记得最清楚,从麦黄县牌楼处掐的时间,总共用了不到九个小时,按照宋老二提前打听好的地方,他们分两组住在了东城两个干号——只提供住宿不提供吃饭的旅馆,这样和靠近西城的火车站距离拉开了。
住店和吃饭的地方分开,减少和店主见面,免得留下深刻印象,四个人提前吃过晚饭,宋老二前方带路,后面稀稀拉拉跟着三人,不紧不慢的逛县城,弟兄几个早已把地图记在心里,走了几道街就知道身在何处,随着下班的人流来回穿梭,简单的融入市井之中,约莫半个小时就走到了火车站前的转盘处,再往西走右拐,宋老二回头示意他们,朝前方一抬头,三人就看见与火车站大楼完全不同的建筑,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墙上隐约还能看到标语——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暗红的颜色提示着多年前的的鲜红时代,朝南的这面墙现在斑驳的像一个长满草星的脸。四个人没有做停留,赶紧绕行通过,库房门朝东,东墙两侧连着钢丝网,整个院子和火车站台连起来很像一个朝左倒下的“凸”字。回去几人安顿好后,宋老二要去见见中间人,其他三人尽早休息,当夜无话。
第二天宋老二回话,说已经确定好,火车后天下午到,一并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最为紧要的是人员巡逻和遁走路线的事儿。后天晚上是中间人值班,已经先行拿上一把提前配好的钥匙。最后嘱咐事成之前不再见面。
已经按照方案提前准备了钳子撬棍等工具。除去现场确认路线和方案,兄弟四人白天就在店里,尽量少出门,在第一家旅店住宿两晚后挪了地方。
……
大战前等待的时刻是最让人紧张的,转眼到了第四天晚上,前半夜春风来根本睡不着,想着半夜大干一场,可是一想老大让他负责放风心里就觉得憋屈。同屋的高德胜呼吸均匀,侧卧在床上,春风来不知道老大为啥能这样沉得住气,其实他不知道,高德胜也没有睡着,听着春风来辗转难眠,可是他自己必须得稳住,即使睡不着也得小眯一会,一是保存体力,再一个也怕都睡觉耽误了时间,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高德胜趁着明亮的月光抬手看了看手表,春风来才知道大哥也醒着。
房费头天已经跟老板结清,说的是第二天要起早赶路,天不亮就要起身,怕打扰店主,老板觉得也没有什么,提前收钱自然同意,并无疑心。
来的路上连个人影就见不到,兄弟四人相继在子夜时候到达厂库外围路上,远远只看见静静的火车站昏暗的灯光。
宋老二交代说白天已经数过,大概四十多匹,都带缰绳不带鞍,是从最靠近厂库这个站台卸的马,提前用板子围出来的通道,直接从火车皮连着仓库门,一窝蜂赶进去的,所以里面的马都没有栓。
这让高德胜心头一惊,马群万一伤人就得不偿失,而且还可能惊动远处的火车站人员,但箭马上就要上弦,后悔也来得及,可是思考的时间是很短暂的,三个人都等他发话,高德胜舔了舔下嘴唇,扭头看了看春风来,没有言语。
春风来说:“我先进去摸摸。”
“千万小心,看好再下,”高德胜嘱咐他。
月朗星稀,春风来后退两步,突然上前垫了一脚墙面,蹬掉的墙皮还没有落在地上,他已经站在墙头上了。
“风来,咋样?”三人都急切想知道墙内的情况。
“有的站着,有的卧倒了。”
“他们发现你跑了没有?”
“没有,都靠一个角,一大群。”
“有把握没有,注意安全。”
春风来扭头笑道:“我想应该没问题,看样子不那么怕人。”
“好,麸子拿上。”高德胜算是同意行动了。
宋老二拿出一布兜麸子,孟尝君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麻醉针,往麸子上推了半管,剩下的揣进兜里,然后用手拌的均匀些,一拉绳子束了口,宋老二走到墙下头伸手扔了上去,孟尝君四顾左右,接替春风来的警戒工作。
得了“草料”,春风来踮脚下了院子里,跟燕子一样轻,但是站得靠外头的几匹马发现了他,本能的往里靠了靠,直到挤不动为止,只是鼻孔喷了两股热气,处于警备状态,但没有攻击的意思,春风来打开口袋,又抓了一把麸子,亮在手中,走到离最近的马三米多的地方站定,想必是长途运输这些马都没有吃饱,再加上是一批熟马,都经过训练,对人的敌意不比生马,就这么僵持了十几秒,终于有大胆的马走过来吃手里的麸子,春风来由恐转喜,但谨慎犹在,身后两米即是院墙,可随时退走自保。这一匹马吃完手里的,还不忘想探兜里的,春风来索性打开来任它吃,并没有在意春风来已经抓住他的缰绳,对于抚摸也完全不在乎了,想必是真的饿坏了。后面的马看到没有危险,也有两个凑过来想分一分羹。
春风来吹了个口哨,表示可以下一步动作。同时保持只能让两匹马吃麸子,于是春风来逐渐往后退,一匹马吃着布兜里的,另一匹吃着手里的,逐渐把他们引到门口。
听到哨声,孟尝君和宋老二就开始用钳子去松钢丝网上面的铁丝,虽然铁丝网年久失修,锈迹斑斑,好像徒手就能掀开,但是难点就在这里,不能破坏钢丝,因为事成后还要复原,所以只能在绑扎处做文章,旧铁丝早已暗红,钳断后又不能再用,所以高德胜特意强调准备生锈的铁丝,在麦黄县买的时候找不见生锈的,于是这备用的还是从公园里的篱笆上偷偷剪来的。
处理完铁丝网,孟尝君和二哥带着马鞍进来,蹑手过去开锁,两人配合默契,锁链声音都没有发出,掩门而入,见春风来手里牵着两匹马在那边吃麸子。对来的人也没有在意,春风来笑着说不如先引出去再上套,二哥摆手否决,说必须按计划来,套不成要尽快撤走,出去套不成难道还要引进来。
二哥和孟尝君各自提着一个简易马鞍靠近,两人绕到春风来两端,一人一马对立,马因恋食不走,又因麻醉剂起作用,对于两人的靠近并没有太大反应,仍是低头吃着。
二人先轻抚马脖,逐渐向后梳理,见马不反抗,慢慢上了鞍,胸围皮带上扣,为了保证马鞍不动声响,已经提前把马镫用布条缠裹。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十几分钟,麸子基本吃了一多半,三人觉得麻醉时间不会太长,说不定一会儿马回醒过来就不好办,所以需要尽快撤离。
此时两匹马性情稳定,再加上春风来和二哥连牵带引,随着就出来院子,高德胜一看人马都出来了,赶紧让出路来,免得惊了马。
“你们先走我们扫尾,”高德胜说。
春风来试着拽了拽马鞍,见马没有后撤,趁着这股药劲儿,春风来蹬着上了马,把麸子扔给了二哥,宋老二依葫芦画瓢,也上了马,心想还是熟马好,生马早给你踢飞了。
两人不问后事,只管眼前,二哥是个老骑手,两腿夹马肚,或许这马是还处于微醉的状态,没有飞奔出去,而是低头迈步走起来,春风来这一匹见前面走起,马随马跑,不等春风来使劲,马就跟上了,倒是差点弄了个趔趄,跟着二哥按照指定路线撤退。
孟尝君锁了大门,恢复了铁丝网,甚至连地上的草叶都用脚踢了踢,他和高德胜各自将另外一辆自行车的前轮抬起绑在自己车后座侧面,一辆拖一辆,骑车也跟着撤退了。
今夜的月光明亮,照着四野广地,连准备好的马灯都没有用上,难道真是天助?
目前来看,一切都在掌握。
远处的火车站台值班室,楼上窗帘内,有一双眼睛看着仓库人影远去,也缓缓的吐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