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之人,居然是数日前在天觉寺养伤的六个大汉之一,正是苏楼盯着看了许久,手臂、腿上伤势严重却不吭一声之人。
王仲也是一愣,这个额头有朵莲花的小公子他曾见过的,在他疗伤之时,正在廊子里看着自己。
“怎么是你?你不是天觉寺……啊!是你!”
王仲忽地一惊,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将自家娘子从门口拉了进来,生怕与苏楼有过多的交集。“你就是那个杀人放火的孽障苏楼?”
苏楼惊怒非常,可眼前人毫无修为不说,也非当事之人,叹息一声,退了一步:“我不伤人,你不必害怕!”
那妇人瞧了瞧苏楼,拉了一把王仲:“这长得眉清目秀的,不像是个恶人呐!”
王仲沉吟一声,皱了眉:“天觉寺那碗红米饭是你烧制,算起来,是我欠你一命。这次我便不举报你,你离开吧!”
苏楼看着王仲,有些疑惑:“你知道那碗红米饭是我烧的?”
他从未向外面说起过这件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天觉寺也一直将这些成果归之于三觉身上。
“三觉大师在送我们下山的时候说的,他说是一个佛法不容之人所为,额头有一朵莲花,所以我知道是你。”
苏楼百感交集,他本以为三觉一直心安理得的在享受这些美誉,却没想到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想起三觉那日为自己说话,更趁机松了枷锁,他心头热乎乎的,是这几日来头一次有这样的感怀。
他吸了吸鼻子,说:“那把火不是我放的,老和尚对我恩重如山,更非我所杀,天灵舍利子是明觉自己吞了赖在我身上……”
他知道,明觉一定是四方发出通告了,否则这乡野村落是断不会知道这种事的。
王仲紧紧看着苏楼,似要看出些什么来,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出,便对妇人低语几句,妇人进了屋去,他才对苏楼说:“进屋来罢,桌上有饭,算我报你之恩。”
苏楼看着王仲,感动不已,对着王仲连声道谢。
桌上的菜也才吃过,还带着余温,可见那妇人方才倒的是洗碗的水了。妇人为苏楼盛了一碗饭,又煎了两个鸡蛋,端出来才一拍脑袋:“哎呀,寺里的人不吃鸡蛋吧?我还用猪油煎的哩!”
苏楼看着那两个蛋,金黄焦香,像极了冬日里的太阳,喉头忍不住哽咽:“多谢小嫂嫂,我本非僧人,佛亦与我无缘,不算破戒。”
他夹了煎蛋便往嘴里送,一口油滋滋的,蛋黄半熟,流淌出独有的滑嫩来,混着猪油独有的香味。他终是吃到梦寐以求的鸡蛋了,虽不是在中秋,但总归是弥补了一些遗憾。
“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多谢壮士,多谢小嫂嫂!”苏楼吃完,起身对二人行一大礼,这般时刻,他二人尚且能够如此对待自己,实属不易。
“你方才说,天觉寺一事你是被冤枉的?为何会如此?”王仲也是好奇,他见苏楼左右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行为举止也颇有礼数,实在不像是个杀人放火的贼子,这才问了一句。
苏楼回忆着,渐渐述说起来。
这些日子虽是修炼度日,不算浑浑噩噩,可是那一日于他简直噩梦一般,愤怒、怨恨、委屈、绝望,让他几乎不能自已。
如今娓娓道来,也是将他连日来的郁结一点一点剥开,将心底的伤疤赤裸裸地表露在阳光下。
“若如你这般说来,我那日便不是眼花了!”王仲捏着自己的下巴,拧着眉似有记起什么:“那日我察觉走廊上有异,转头见了你,因你模样出众所以有些记忆。我记得那日在你身后,有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迷雾中的人,身形与你一般高大,但比你要清瘦许多,可怎么也瞧不清模样,随后恍惚一闪,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还以为是我失血过多出现了幻觉,竟不想果然有这样一个人!”
“所以,你果然是见到了那黑衣人对吗?”
苏楼浑身颤抖,一把抓住王仲,他激动极了,他说了那么多次,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他没有说谎!他没有放火!他更没有杀人!
王仲被苏楼晃得难过,勉强挣扎出来,对苏楼道:“当真如此,我倒是愿意与你去天觉寺走一遭,好证你清白。”
手渐渐松开,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所起,亦不知何往。
他抬头,擦了擦眼角,轻轻说:“不必了。”
不必了,不必了。是无奈的妥协吧?苏楼很清楚,就算他带着此人去往天觉寺,那些和尚依旧不会信。日积月累的偏见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魔障,谁都逃不脱。
更何况,就算他们信了的确有这样一个黑衣人又能如何?那把火依旧不能证明不是他放的,人也依旧不能证明不是他杀的。
王仲迟疑着,伸手拍了拍苏楼的肩膀:“清者自清,不必多想。”
“多谢。”
接下来的几日,苏楼一直住在王仲的家里。这竹屋简陋,在王仲多次的提议之下,便在山后的毛竹林里砍了许多竹子下来,又搭建了一个屋子。有苏楼这般速度和力气,这屋子一日便好。而为了避免再被认出,王家嫂嫂缝了条素布抹额,用以遮去苏楼眉心的莲花,这原本看起来几多妖孽的小公子,如今便更多几分书生之气,像是镇子里的教书先生。
苏楼躺在床上,闻着竹子的香味,总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这日,苏楼正在帮王家嫂嫂烧饭——经过他炼制烧过的饭,虽然量少了许多,但是更加耐饿,而且食之甘甜,气力与精神都明显好了起来。
苏楼甚至在想,王仲本身身体底子不错,再经过几日来吃他烧的饭,他或许可以指点王仲修炼也未可知。毕竟藏经阁的书他看了个遍,佛法、道法、旁门邪道各种功法都了然于心。
正想着晚上吃过饭与王仲商议这件事,便听见屋外有动静,脚步声极为凌乱。
“怎么回事?”苏楼耳力惊人,自然能够分辨常人的步伐。这脚步声足有数人之多,明显分为两拨,牵着慌乱,后者竟似训练有素一般,脚步声轻却快速而力猛。
出了门来,果然见到王仲与另外一个布衣壮汉在前面狼狈逃窜,绕着林木慌忙奔来。那布衣壮汉苏楼亦是面熟,是天觉寺六伤者之一。
王仲两人身后,则是三个浑身黑甲的战士,宛若幽灵鬼魅一般紧跟其后,看架势,大有不罢休的样子。
“快进屋!”
苏楼对王仲两人招呼一声,他上前拦住三名黑甲士。
“你是何人?也敢拦官家的路!”一黑甲士见到苏楼之后,当即喝道。
苏楼打量着这三名黑甲士,总觉得这身装扮好生熟悉,仿佛哪里见过。“我不知道什么官家不官家,今日这屋内之人我保了,你们才不过六品九息服气的修为,三人合力也难敌我一招,速速离去,饶尔等性命!”
“好大的口气,你……”
一黑甲士当即拔出剑来,眼看着就要朝着苏楼来砍,为首那黑甲士却伸手拦住,道:“此人看似没有修为,但一眼能够看出我等品阶,可见是修为高深,隐藏了实力!”
苏楼看着那黑甲士拔出的那把剑,足有巴掌宽,剑长足有三尺六分,尾端有一缺口,成鹰勾状。
“是当年掳走一禅的黑甲士!”记忆中深处的模样瞬间被唤醒,憋得他满脸通红,右手成掌,当即凝了一道火流,直接拍向那三人。
“果然是高手!”
“快走!”
那三个黑甲士眼见火流,各自惊呼一声,居然也默契非常,齐齐掏出几道神行符拍在自己腿上,瞬间逃亡下山,甚至不给苏楼一点反应的时间,像极了当年那黑甲士将一禅带走的模样。
苏楼正要再追,王仲已经在屋内探了头:“穷寇莫追,他们还有大部队!”
苏楼沉息一声,歇了火,回到屋里,看王仲两人身上都有些伤势,便默默去了灶台煮红米饭,也好平息一下心绪。
“那三个黑甲士与当年之人一般模样,应该是一路人马。官家是什么地方?他们抓一禅这个小和尚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一禅会被带往何处?如今怎么样了?”
无数的疑问席卷而来,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想明白。
稍时,苏楼端着两碗红米饭给了王仲和另外一人,不由问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是官家的人,这些年四处征战,又要调兵镇压并过来的大陆,所以东域现在有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年满十四的男子,皆要被强行征兵入伍,否则抓到就是鞭刑,或者死刑,尤其是连家人都要连坐。”
王仲一边吃着红米饭,一边说道:“前几日我们几个便是被一个黑甲士遇见,合我六人之力犹且不敌,各自伤重,这才逃到了天觉寺去。”
王仲说着,看了一眼苏楼。
苏楼闻言,捏了拳头,一锤大腿,怒道:“简直岂有此理,征兵本是家国之幸,怎弄得这般模样?”
另一汉子也是愤愤不平:“什么征兵为国卖命,其实私底下谁不知道,是羡王他自己想称帝,这才四处招兵买马,要新兵代亲卫去征战替死,若当真是报销家国,我等铮铮铁骨,岂会不愿?”
“可这到底是私下作为。”王仲皱眉道:“这几日琨茅山附近村落、乡镇和城池里的黑甲士却突然多了起来,莫非真要有灭村之举?”
另一个汉子咽了口饭,说:“这倒是未必,我今日在集市里打听,好像是说羡王府的一个小公子要在鹿白城开设什么道场,这黑甲士正到处排查可疑人等。不是说天觉寺有个杀人放火的魔头逃出来了么?约莫是担心扰了那道场吧!”
苏楼与王仲对视一眼,都缄口不语。
那汉子继续骂道:“这劳什子的,搞的人心惶惶,险些害了我等性命,要叫我知道是谁,非打他二十拳才解恨!不,三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