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告别老K我也不必演戏了,关门大吉,我钻进附近一家浴室。酣畅淋漓地洗刷一通,睡在躺椅上舒展一下紧张了大半天的关节经络。眼前浮现出一只煮熟了的鸭子,如何使它更肥更油,不至于飞了,甚至落下来砸了自己的头……
BP机叫了,显示数字:88。小李子提醒我,八十八盏灯笼坠落。头有点晕,咕噜咕噜我喝了大半瓶风油精提神。这是六妹面授的“锦囊妙计”,还真有点灵光,鬼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偏方。
重返体育中心已近下午三点钟,进口处左侧美甲红桌子只剩两三摊位不离不弃“坚守岗位”。右侧白桌子一张没少,擦指甲油摊主都忙得不亦乐乎。走进会场给我第一感觉是脚底似乎踩在初春青草地上刷刷作响,满地都是刷过的彩票纸片。扩音器里也不再急吼吼地推波助澜,放着优雅的轻音乐。会场里没了先前的人头攒动,但至少还聚集了五六百人。大约一百来人待在舞台前,他们或许对戴着佐罗眼罩的中奖者的“表演”着迷;或许期待听到那一声令人心醉的锣声;也或许是“落榜者”对高考状元的围观:羡慕,嫉妒,生恨……
炮仗声,锣声,有人尖叫:九十五!下午四点三十分。
我返身朝看台走去,南看台销售区次序井然。每个销售窗口前购买者挤前挤后,但也不显混乱。窗口后坐着一两对轮候销售员,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在他们身后,除了原先过道边缘的保安“隔离线”。隔三排座位新增了个人群方阵,由大约一百号臂佩“特勤”的保安组成。他们整齐划一,坐如劲松,严阵以待。他们的身姿及其神态各异的表情,我不由得联想起西园寺里的五百罗汉。
反观东看台就给人感觉是破墙壁上,群体“熊孩子”的“涂鸦”画作,奇出怪样,令人匪夷所思——有些人躺在看台地板上,竟然听到呼噜呼噜打鼾声。有人席地而坐,双眼紧闭,两手合十,气顺神定地做着瑜伽。有三四座扑克“方阵”,“斗地主”、“赶猪捉羊”正酣。更有几个上年纪的阿姨,手里打着毛衣闲磕家长里短。恍惚中我进了大公园,一个盛夏的下午……
九十六!……下午四点三十九分。
坐在东看台一角,销售看台就在右脚下。我双手捂住耳朵,闭目沉思,想象我即将扮演的黄牛角色,寻找“猎物”,低声兜售,出价,还价,钱票交接。彩票和用作找零的钱,小李子会替我安排。让我提心吊胆的有两桩模,一是怕“老派”——那时对警察叔叔的称呼;二是怕百元假币。最好批发转让,银行存单交易。可能吗?为此,我昨天还去银行找了个熟人,取经如何识别假币。没十分把握,但有一条铁律就是遇到同号的崭新钞拒收!
一片嘈杂声。我睁开眼,四处扫视,忽然,一顶红帽子飘入我眼帘。我一个激动,几乎要弹跳起来:我怎么忘了他!他就在我十步开外。
“大表哥,您好。”我坐到没下巴的身边。
“我没表弟。”他连头都没转过来,吸着烟,脚边一只纸折的烟灰盒,五六只烟屁股。
“芋**……微波炉,二百六十元?”
他不响。我重复一遍,提高嗓门,不记得了?
他这才稍微别过点头,用余光扫描了我:“骑我牛背的人不要太多噢,我能都记住?吃人参啊!你,让我想想……我想起来了,还有位漂亮妹妹呢?我没表弟。那会儿叫你芋**,完全是想套个近乎。小阿弟,干我这个门腔要活络,一张嘴两张皮,上下涂蜜糖。”总算侧过身,“也想撞大运发大财?”
我摊开双手,十指无红。他也显示同样的双手,然后翻转手掌向上。我照做,我们两手掌相击清脆响声。俩人会心而笑。我说,此刻偌大的体育中心会场,好几百人中大概就我们俩光板子。他摇头,你错了,据我知道至少得有一个加强班的人马。我醒悟道,那就是你黄牛党的同伙了。他默认。今天购买彩票好像没你们倒卖的机会?他警觉地注视着我,什么意思?你是干什么的,老派?报社电台的探子?不不,不像……他自说自话。
我说:“大哥,我想入伙跟你干,混口饭吃。就今天,今天,此刻。”
“这口饭不是那么好吃的,我劝你死了这份心。黄牛,在不少人眼中就是社会经济的蛀虫,不劳而获游手好闲的社会渣滓。当然也有人羡慕眼馋,不是吗,美金日元买进卖出钞票进账,月饼票收进放出钞票进账多潇洒。可有谁知道潇洒背后的辛酸泪?站在银行门口打桩,餐风饮露,像哈巴狗一样向路人乞讨‘外汇有伐’。火车站倒车票,挤在售票窗口遭人白眼吐唾沫,还要提心吊胆防‘老派’。不瞒你说,我们圈里的弟兄十有八九进去过,‘五进宫’‘六进宫’的不稀奇。我没进过,就是进了派出所的门,也是前门进后门出。不是我头上长角,神通广大,而是我有无法拆解的‘护身符’。我儿子……”他用力掐灭烟头,往纸烟盒里按了又按,似乎这样才能湮灭心中不平的块垒。
他曾有过美满的小家庭,因为妻子早产大出血撒手离去,扔下不足月的儿子。这还不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咬咬牙能挺过去。可儿子三岁却还不会叫声爸爸,后经医院检查确认为智力障碍。为了低能儿的健康,他坚持不要父母照顾。宁愿自己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用父爱的温暖熔化儿子凝固的中枢神经。五岁时儿子终于喊了声爸爸,原先定泱泱的眼球也精起神来。儿子的拖累,他不能正常上班。打零杂活工地搬过砖头,送纯净水煤气瓶,甚至当过“出气筒”公司的钟点工,充当“人肉沙包”任人拳打脚踢。这一切都为了回家能一博儿子的一笑,听到他一声新学会的话语。明年宝贝儿子要上小学,进康复学校开销更大……唉,不提了,都说什么啦……一百个人的眼里有一百哈姆雷特,一样,一百个黄牛不是一个人能看透的。我们圈里的黄牛有孤儿有瘸子有半文盲,当然也不缺天之骄子的数学本科生,家境很好,就是喜欢,喜欢自由、有刺激……
他摘下红帽子,过早的白发佐证了自己的坎坷与艰辛。戴上帽子:“真有事找我,找‘红头阿三’就是。”
三声炮仗,有人惊喊:九十七!下午四点五十一分。
这时,跑来一个长发年轻人,手握大哥大招呼“阿三”,两人移步一旁叽咕一阵。长发男走后他一屁股就座坐下,我捡起脚边的纸烟盒放到他脚前,紧挨坐下。
“刚才的弟兄就是我说的高材生,精通概率论,我们送他神算子的绰号。”他点了支烟,注视着前方的销售看台。
要中大奖就是一百个神算子也算不准啊!九十七盏灯笼,还有三盏。我说。注意了没有,销售窗口后的轮候销售员都没有了。假如,离六点钟截止时间前,没见销售员补上位说明什么问题?剩下的三张百万大奖券,就在未销售完的窗口中,或者在场内未刮的持票人手中。六点钟不到不能有票不售而关窗,就像银行不能提前打烊关门的道理一样。
“行啊,你不止是我的跟屁虫,还是我肚里的胃虫。你是怎么做到的?哦,算了,废话,不讲吧……”他仍目不斜视。
说话间,犹如惊雷:九十八!下午四点五十八分。
他猛地站了起来,掐灭了烟头。奇迹发生了——像是有人吹响了冲锋号,几秒钟前还躺在看台上的人都一骨碌爬起来,打牌的扔掉牌,结绒线的放手,包括场内闲荡的一齐涌向销售窗口。与此同时,坐在南看台上的特勤动作更快,哗哗哗跑下在每个销售窗口前拉出窄长的“人墙通道”,购彩票者只能依次排队有序购买。
我心里咯噔一下,着实为陈少卿点赞。BP机叫了,小李子发来:88888.
长发男跑来:“阿三,大事不好,每人限购十张!看来没戏,油水不大。场子里已经有人在‘翻跟头’抛售,要不要接盘?”
人算不如天算啊。俩人低咕了几句,他返身收拾地上那只纸烟盒。
“阿三大哥,你想要多少?”
“小老大,你有多少?”他把我拉进帮会了。
我从腰包里取出纸和笔,刷刷写下数量与价格。我交代,别说话,别多问,同意的话准备钱十分钟后去隔壁银行交接。他在纸条上写了两OK,匆匆跑开。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疾步走进南出口外的停车场。那辆眼熟的红色桑塔纳,但却挂着“苏E”牌照,小李子在车里等我……银行配合彩票销售,特地延长了营业时间。衍用炒外汇的手法,阿三把钱存入银行。在一手交存单,一手交彩票的最后时刻,他用大哥大打了次电话。电话那头确认,彩票销售窗口全部关闭了,还是九十八盏灯笼。他脱下红帽子,像是要跟我说句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用T恤的短袖擦去满头的汗珠,搭坐摩托车绝尘而去。同时间赛跑,时间就是金钱。
我瘫坐在银行的轮候椅上,手里抓着存单,脑子足有两三分钟的空白时间。蹦紧一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