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六妹还真能吃，鸭脖子就在她叙述的过程中吃了十来只。
我说“这样你就落叶归根，回到苏州了？”
她点头，收拾着面前的鸭脖子残渣余孽：“兜了一大圈子，最终还是回到原点。所谓四大皆空，只有这味儿才是实在的。”
“那你是怎么实在到这儿的？”
她说，是王盼——木根的儿子，打电话给她。王盼正在美国创业，他回国处理后事。木根出游前已备好了遗嘱，儿子遵照父意找到她。他告知遗嘱中与我有关的事项，是木根托付我要办的几件事。王盼暂时如无意处理房屋，可委托我入住看管。“阿姨，阿爸相信你。我也相信，我把你当作妈。儿子拜托妈，替我暂时看管。我们都等着，等着他们回家。”
我答应了。六妹起身撤走了鸭脖子，到房里转了一圈拿了几件东西返回。两本本子和一只塑料袋，它们不禁使我想起曾经的哈瓦那，展示过的“道具”。果然，六妹拿起小本子，翻着：
“木根赞助了贫困地区十几名失学儿童上学，每年他就要增加一名。上面记着不少通讯地址，什么时候该给哪个孩子寄钱买冬衣……收到孩子们的成绩单，都必须回信鼓励。黑人干女儿的化妆品是什么牌子。还有些零碎事，比如替一楼的张大伯买的电动剃须刀，未及送给……”
六妹移开小本子，取过一本印刷册子，说：“少卿画的漫画，我自费印了二十本，圆了他儿时的梦。看你眼神，嫌少是吗？不，多了，一本，孤本才值钱，世界名画、价值连城的古董都是独生子。不吹了，送你一本，看得起我的话请收下。”
我收下，嘴里客套“拜读，拜读”。我随手翻翻，看到一幅随口读出：“按下葫芦不起瓢。”
六妹说：“它的出处我已告诉了你，是在鞋柜里发现的。少卿的用意是什么？他又想提示我什么？我困惑了好多年。后来与经手少卿案情的秦律师重逢，他已经下海当煤老板。多少淡化了点律师的职业操守的约束，他透露了点案情细节。小李子傍晚住进下榻的酒店，第二天中午被发现溺水在浴缸里。刑侦人员调取监控视频，夜晚只有少卿一人进出过他房间。而时间与小李子的死亡时间相吻合。他俩是老相识，所以小李子在毫无戒备下遭毒手。房间里发现少了一块毛巾毯，后来始终没能找到。检方推断少卿趁小李子进浴缸，用毛巾毯从头到脚盖住按下缸底，致使被害人窒息死亡。作案动机是本案的聚焦点，一个自知得了绝症的人还对昔日下属致于死地？两人有何不可调和的矛盾？经济利益冲突？小李子身背卷巨款潜逃的嫌疑，回国是想投案自首？但少卿可是从头到脚没污垢的‘清洁工’，他去世后，办公室抽屉里发现好几千元没报销的差旅费。一系列的疑问随着少卿闭口至死，成了永世不解的谜团。‘不过，也不失为可以讲故事的素材，让推理小说作家据此写篇小说。’秦老板以调侃口吻收尾。我能写的话，不比专业作家写得差。当然，这句话我是对自己讲的，真想提起笔，那‘笔头’可是千钧之力啊！”
我小心翼翼地合上画册，我俩沉默了一会儿。六妹，她或许要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能安慰她。
“我好奇，你说哈瓦那的遗嘱里留有你的电话，是不是他冥冥中第六感……”终于还是我开口。
“你呀，长子，书读头！还是那脾气，喜欢绕圈子。”她一巴掌拍打在我手背上，“你就直接问好了，‘你俩见过面？’是的，我们碰过头，差点儿头破血流……”
我回苏州后，设法找到木根。电话里木根恶狠狠地咆哮，如有飞刀我就借助电话线飞过来。我说，我们见个面，你可以带把刀。你不带刀，我带砒霜。我们约在一家我订的包房里，他没带刀，我用百草枯替代砒霜。见面他第一句话就说，陈少卿在哪？这狗日的抛弃了你？我对他说，是的，是的，他离我而去，永远抛弃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说，听我说，说完我把百草枯喝下。没等我说完，他扑通跪下痛哭流涕。他说，我没带刀，否则，千刀万剐的是我啊！你的百草枯呢，我冤枉了你，让我以死谢罪。我也跪下，两人相拥而泣。你又嫁人了？没有。少卿走后我发过誓，这辈子除了你以外我绝不再嫁……然后是说不完的话……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刻，他拉了手刹关了油门。他说，六妹，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这不公平，我不能失信于招娣。我沮丧，我失落，但也理解。我们相约不再见面，只要招娣健在。还相约，一个月通一次“零通话”电话，互报平安。在固定的日期、时间，一方拨通后铃响三遍挂掉。另一方在半个小时里回拨，也是铃响三遍挂断。谁先拨也讲定，按月逢单逢双轮流抢先。临别前，他朝西北方向跪下，给少卿三磕九拜……
我俩坚守承诺。隔年清明，木根夫妇扫墓。我远远地跟在他俩身后，待他们礼毕离去，余香袅袅，我再点燃三炷香给未进门的阿公阿婆……
六妹“当初相约的那日期不好，14日，不吉利的数字。还好，我留了一手，我让木根把内衣内裤留下。”
我哑然失笑：“真有你的，他回家怎么跟招娣交代？”
“那我不管，是他的事。”
“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
“就算吧，最后一次，再也没第二次了。幸亏我抓着了机会。”
她移过塑料袋，第三件“道具”。满满鼓鼓的，有8K纸大小，不透明的苹果绿色，材质很精致。上面置有软塞的阀门嘴。嘴边贴着一张彩票，我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张?希望工程彩票?。也算是件传世尤物，活生生成就了哈瓦那、陈少卿、小李子等等，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悲喜剧。
“我没烧掉。但对木根说烧了。为什么要瞒他，我至今也说不上个理由。他还埋怨我，世上少了张最具价值的彩票收藏极品。”
“陈少卿是怎么做到的，他不会也是套用哈瓦那的中途截留……还是……不懂，仙人阿爹都弄不懂了。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二十世纪的普鲁米修斯。可这偷火的代价也够大的了，八十万，八十万真金白银哪！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我轻轻地拍打着彩票，仿佛拍打着整齐码堆着的百元大钞。“钞票”压得塑料袋上下起伏，还真有弹性。“陈少卿该画一张漫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是反其道而用之，没他恐怕哈瓦那不一定能成功。”我用力揿压塑料袋，好像答案就在其中。
“真空处理。想知道里面的宝贝吗？”
“哈瓦那的内衣内裤。”
这回轮到她笑了，算是今天最开怀的笑：“算你恨，长子！木根的体味，牵挂他了就闻一闻解解……哎，你可不能拔塞子，我还得节省着用。”
……时间不早了，我说我还得赶回家接下课的孙子。她就送我下楼，到了楼下，俩人不禁相视而笑。原来只顾说话，我俩没换鞋穿着拖鞋下楼了。我们重新上楼，换了鞋，我说，你不必下楼，已经送过我。她点头，忽然说，赶个时髦拥抱一下？我迟疑了一下，张开双臂，自觉肢体有点僵硬。
她抱紧我，把脸轻贴在我耳边，喃喃自语：“不是一个味，不是……”继而松开，“有空来坐坐，我怕孤独。”
回家的路上，我咀嚼着她那句话，“不是一个味”。什么味？当然不是我的，也不是陈少卿的，是哈瓦那的？我突然领悟，自从与哈瓦那再逢，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他身上的顽疾狐臭根除了？如果不是那么……我忽然又想起哈瓦那生命中另一个女人招娣，她又是怎样体味的？
但我还是宁愿站到六妹一边。她怕孤独。是的，她的余生注定要生活在两个男人看不见的阴影中。
醒来。一条震撼世界的消息，全球手机刷爆了屏：失联三年的马航MH370航班……
全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