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痛族有什么习惯是几十年如一日保持下来的,那就是赖床。
他通常比别人醒得早一些,但并没有立即起床,也无意再睡个回笼觉,他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来——想事情。
此时头脑清晰,思维敏锐,注意力高度集中,尚未为日常事务干扰。就象清晨的空气经过植物一夜的呼吸而富含氧气,但尚未为众人的呼吸和汽车尾气所污染。而你第一个呼吸它,第一个,当然谈不上污染,那叫养生。呼吸的人多了,才变成了污染。第一个工业国、第一辆汽车、莱特兄弟的第一架飞机,都不叫污染,叫进步。
这是他后来的总结。而他一开始养成这个习惯时凭的是感觉:脑海里一片空明,一个问题或答案慢慢浮现,你追踪着它,敏感地意识到它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关联,你小心翼翼地拉起这根那根线头,同时盯着其余的部分,生怕它们会瞬间溜走。当一张概念之网慢慢清晰起来,需要盯着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指向四面八方,而你累得精疲力尽,再也无力抓起更多。但你还是没法起床,灵感纷至沓来稍纵即逝,亘古以来只为你浮现一次,你得为人类记录下这些启示。。。。。。与其说他是为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吸引,不如说是被失去的恐惧拽住了:一去不返的现场,一去不返的时间,假如他不抓住这个瞬间的话,就会永远失去它们。。。。。。
终于,另一种恐惧占了上风,那就是遗忘的恐惧,而且一泡尿也憋得急了,他一跃而起,急急忙忙排空,急急忙忙找来纸和笔,赶紧将头脑里那些凌乱的线头记录下来,它们你推我攘,争相诉诸笔端,因此纸上的结果略显凌乱。
他后来翻阅那个时期的笔记,它们干巴巴的,象死鱼一样失去了最初的光泽,那时,它们闪着灵光,活蹦乱跳,而他那么怕失去它们。他想了又想,终于明白,是最初那个湿漉漉的现场不在了,他的青春不在了,青春的狂热所赋予的活力也不在了。他没能将它们鲜活地描绘出来,除了他已无人再能解读,而他的解读能力也在急剧衰退中。他以为他记录下来了,实则这有赖于他头脑的回放,而他头脑里那个现场没有了。那个现场,那个青春的他,跟他渐行渐远,不久就会相忘于江湖。青春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它所渲染一切都自带色彩。多少人将这色彩倾注到歌舞、游戏、party、爱恋、口号、名利中,而他仅仅是倾注到了跟概念的博斗中。当青春退潮,它们也就象植物标本一样迅速枯萎和褪色了。
他永远怀念那个“狂飙突进”的阶段,那时他多幸福,以为仅凭思辨就能发现终极真理!这种狂热就象一场热病,只持续了两三年,然后无疾而终,他不再相信概念,反而对它们充满了警觉和怀疑。
但他仍保留着思辨的习惯,就象一项习得的技能,很难再忘掉它。而赖床则是因为他已习惯了醒得早,却又不想做点什么,只好百无聊赖地躺着。
但现在有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穿越。
120个第五痛,醒来的时间都差不多。躺的地方也差不多,就连睡姿也大同小异,都是仰八叉的平躺。本来他们习惯于侧躺的,但这一周轮到他们这一族睡楼顶,而他们抽到了东侧这个位置,要么面朝墙以及墙外太阳升起的方向,要么背对墙,面朝喜欢抠脚的疯族和打呼噜的肿族。两者皆非所喜,于是他们选择了平躺。
由于大家躺在同一个地方,只不过依次相差一秒,因此穿越到别人头脑里所见到的依然是同样的天花板,那一圈明瓦上夜雾已经消散,一颗星子也没有。白昼一天天拉长,这时候天空已经微明了。
痛2030想到的,其他痛族代表也想到了,他一路上就碰到好几个,好像不约而同出来散步一样。现实中大家都顶着他的脸,让他觉得这张脸仿佛重了好几斤,在头脑里终于有了年龄差异,感觉舒服了许多,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就像一口鱼缸里的鱼一样各自悠哉,错身而过。
痛2030极想知道,20出头的那几个他,“狂飙突进”阶段的那几个他,是不是还保留着那种冥想的狂热。但令他失望的是,在接近那几个年度时,他就碰上了出来溜达的他们。他跟其中一位搭上了话,问他为何要溜出来。
“为何不可以?”对方反问道。
“你平时这时候不是要想点东西写点东西的吗?”
“既然一切都已记录在历史中,我又何必着急?”
“如果你不记下来,它们就不会真的记录在历史中。”
“头脑屏幕不是自动将每个想法都记录下来的吗?”
“那你总得想吧?不然想法从何而来?”
“哦,不急,山外还有好几亿个我在想呢。我就想找个年龄大点的问问,我的这些想法后来有没有引起轰动。有没有呢?”
“没有。至少在我的年龄没有。”
“没有吗?是没有整理出来还是没有发表。。。。。。”
“没有整理出来,也没有发表。你还不明白吗?思考是一种幸福,有信仰是一种幸福。”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很苦闷。我要撑不下去了。”
“不,你在思考中是快乐的。”
“也许吧,可是没法跟人倾诉。这些想法也没法跟人解释,这是个庞大的体系,在它完成之前没人看得懂。我想我的头脑要爆炸了。”
“你可以跟我倾诉。”
“那不是跟自个说话一样吗?”
“不一样。不同年龄的你不一样。”
“不一样吗?但是跟你说话并不能缓解我的孤独,好比自我安慰一样。”
“你有几年确实很孤独,以后回过头来,你会觉得这是你最幸福最快乐也最有价值的几年。以后你想这样也不行了,过了这个阶段就没有了。”
“我不信,孤独的人怎么可能是快乐的呢?”
“总之坚持就是了。”
“不可能的,你说我们最终也没有发表,是这个体系错了吗?错在哪呢?”
“你没有错。发表其实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思考最重要,全情投入一样东西最重要。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现在的状态?”
“羡慕吗?呵呵。”
他失望地离开了他,他也失望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