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夜,孤身踱步宫内,京城恰逢凛冬初雪,着实添了几分凉意。
衡阳殿内灯火点点,映漫天飞雪,眸及处,一片朦胧。
韶晔,忆你我初见,雪也似这般纷飞肆意。如今雪满枝桠,压海棠万朵。
正和三年十月,边城飞雪漫天,狼烟羌管悠扬。
倭寇进犯,皇命东宫,平定巫山之乱,以扬国威。内奸作祟,粮草不济。混战五日余,烽烟乱尘四起,刀剑无眼,血流入渠,尸骸遍野。大军不敌,撤败出逃。
三径马蹄残血,白雪漫漫,落地为丹。太子韶晔,不甘掳为人质,困于巫山南,后背具已负伤,气息奄奄。决命之际,幸得一隐客相救,休养于巫山脚下,约半年有余。
隐客名叶康,缘京城六合堂堂主,世代习武。自新朝伊始,独子充军,未料丧命边外,悲痛欲绝,遣散门人,以守墓为念,孤身安于此等蛮荒之地。
叶康年逾半百,膝下唯一义女。此女唤叶乾月,年芳十六,未及婚配,自小深孚宠爱,后承父业,得其毕生绝学。
韶晔昏昏沉沉约有一年,意识尚且复苏,伤口虽日日清理包扎,只可卧床静养,唯恐撕裂伤口。虽朦朦胧胧,也知有人为其耕濯不停。七尺男子虽做不得羞,但想及对方平生素未谋面,每每似有人影在其左右,仍觉心里百般过意不去。偶忆起,那日死里生还,更觉大梦一场,心底感慨万千。
待韶晔身体气力恢复大半,这才下床走动。
四下只一间凋敝田舍,然屋内陈设整然有序,多为匠制,不失雅趣,可见房主非出于乡野之户,倒像是结庐之好。
白日虚室,细雪入帘隙,凝阶地冻。门外南疆萧索冬风,飞雪纷糅。
树下一白衣女子挥剑凌然,飘若陌上尘,皎然若云仙。韶晔此生未忘,初见乾月,伊人似云上,狭及心间,明艳一瞥,宛若九霄清梦,恰琼林玉枝,清绝无二。
乾月自知有人窥探,想来是亡父那日救下的少年。缓缓回身,只见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目如星,骨相如琢。虽素衣在身,投足间却气宇不凡,俊朗挺秀。
“公子,身体未大好,还需些时日静养。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乾月就是了。”
“那日我不幸落入贼寇手中,几欲致死,是家父出手救于水火。今既已从鬼门关逃生,大恩不曾言谢,心内愧然,劳烦小姐领见。”说罢,韶晔拱手作揖,这才注意到此女,胸前配白花,心下一紧。
“家父原是京城人士,姓叶名康,隐居此地。六个月前遭奸人暗算,那日我带公子去城里,找郎中问诊。不想,归来只见爹的尸首,爹那几日旧疾复发,若遇贼人,怕是难敌,可我连凶手模样也未得见,便天人永隔。”
一行清泪划过脸庞,乾月只觉字字如鲠在喉“女儿不孝,未能护爹周全。”
说罢垂手,碧落剑坠,少女俯身为天地磕头,立下誓言:“小女定苦练武艺,擒住凶手,为父报仇雪耻,已告亡父在天之灵!”
韶晔心内顿觉悲凉,缄默无言,腹诽:“怕是拓跋部派暗士追杀至此,识出那日救我之人乃是他,故杀之。倘若如此此人更是为我而死,这笔账,又如何算得清。”
凶手竟能害死叶堂主,怕是来历不简单。四海皆大,大海捞针,难觅奸人,要寻点线索才行。不禁发问“不想家父竟横遭毒手,只是大恩未报,鄙人愿结草衔环以报。只是惭愧,敢问先父死状为何?”
“说来也奇,我阿爹生前未曾与人结怨,纵横武林多年,为人耿介清白,且已避世多年。那日只见七窍流血,死状惨烈。”乾月数月以来,夜深入睡,梦里常常再现叶康唇白,血渍斑斑倒地的景象,醒来后不禁抚面痛哭,任泪水打湿衣襟后又昏沉睡去。
再谈起,更是泪如豆大雨下,哭得言不成句。“后来我替爹办丧事,擦拭身体时,发现他身上也没有刀剑伤痕,见其背后有三个黑点,肩胛两处,腰心一点,像是中暗器之毒。公子,可知晓是哪家的暗术?”
韶晔见这姑娘这般楚楚可怜,但却毫无头绪。只因自幼生于宫闱,习的是经韬武略,礼御书术,实乃天子正统。自断然不知此等民间暗术,想着待回宫请教内禁军教头林逍,只是眼下最急的是要回京。
“确实不知,待日后回京,我命人为姑娘查探明白。家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实在不甘其死于贼人之手。实不相瞒,我乃当朝太子,一年前带兵至此,内奸作祟,不敌拓跋,身负重伤,苦于围困。得家父所救,捡回性命。如今已一年有余,不知京中东宫之位是否易主?”
乾月素日里听闻,当朝太子乃是顾国公与先皇后的独子,幼时蒙万千宠爱,机敏过人,善吟诗作赋,懂文韬武略,顾国公早年便立下太子,对其是承以厚望。只是,自先皇后香消玉殒后,因这韶晔眉目承其母神韵,特别那双似水柔情的双眸,那国公不甘湎于故人故景,遂下诏,命太子便入主太子府,那年他不过十四岁,今也五年有余了。
“小女那日见公子通身打扮,只当是落难的将候之子,钟鸣鼎食之家。未料乃是当朝太子,早就听闻太子殿下,神武英发,今得一见,果不其然。敝舍不周,还请海涵。”
“实不相瞒,如今,这东宫之位尚悬,但小女听说,二皇子韶允近日颇受群臣拥护,要入主东宫的消息,已在名间传得沸沸扬扬。只是,陛下听闻殿下尸首未卜,加上二皇子年幼,平日里又是跋扈张扬的做派,难耐潇贵妃娘娘夜夜枕边风,这才迟迟未决。”
“只是眼下,殿下身体受不得车马途劳,也怕奸人算计,还是暂时在此好好养伤。阿爹生前,有旧部在朝谋职,如有异情,定当尽数奉告。相信殿下,不日即可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