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江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杨村。
村边溪水潺潺,树木挺秀,茅舍炊烟袅袅,人家不富庶,却是一片祥和的光景。
一个中年妇人在溪上洗着一大盆衣服,大概有点累,直起腰板朝远处望望,又俯下身洗起来。
背后来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叫声:“婶,我来帮你。”
妇人应道:“诶,不用,已经好了。”一面站起来,拧干手中的衣衫,“阿珍啊,你怎么今天没去阿芳家玩,却跑到这里来了?”
阿珍说:“我就是来找玉儿一块儿去的。”
“玉儿没在屋里吗?这野孩子。”这妇人正是韩玉的母亲。
当年逃出鬼屋,沿路乞讨,又帮人家做点杂活。回到家中,家也早毁了,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于是漫无目的地四处飘流,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就是要把小韩玉抚养成人。
这样飘荡了两年,来到杨村,这里的人热情善良,很同情她们母女,就留她们住下了,还在村边帮她们盖起一间茅屋。靠帮村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也还能过上太平日子。
阿珍是常和玉儿一起玩耍的伙伴,她比玉儿稍大些,长得皮肤黝黑,身体很结实,她见玉儿不在,就说:“要不,玉儿先去了阿芳家了吧?我这就去找她。”说罢撒腿跑了。
阿芳家是姑娘们常去的地方,这是因为她家比较宽敞,一家人脾气都好的缘故。
阿芳年纪在伙伴中最大,二十来岁了,又十分懂事,凡事有主见,自然成了她们的领头人。按说乡村的姑娘不到二十都出嫁了,可阿芳在这山村是鸡窝里出的凤凰,长得标致,而且眼界颇高,有人来提亲总不答应,老两口又只有她一个宝贝,也怕委屈了她,横挑竖挑也没挑上对劲的。
都说阿芳命好,有杨老爹夫妇这样家境脾气俱好的双亲。其实她以前的遭遇比玉儿还惨,两年前也是和生父一路逃难来的,不想来到杨村父亲染病死了,剩下她一人孤苦无依,连安葬父亲的钱都没有,只好插上草标,卖身葬父。恰巧遇上好心的杨老爹夫妇,替她掩埋了亲人,又因自己老两口膝下没有子女,就收养了她。她苦尽甘来,成了老人家跟前的掌上明珠。
阿珍大大咧咧走进阿芳家,果然玉儿在这里,正跟阿芳学写字呢。
韩玉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虽然常常要受些劳苦,皮肤显得稍稍有点黑,但依然很灵动,眼睛忽闪忽闪,总能发现别人不太留神的细节:“这一笔这样写不好,我说,要这么写,”她比画着,在纸上又写了一遍,“阿芳姐,你看好不?”
阿芳赞道:“玉儿聪明,今后一定写得比我好。”
阿珍叫道:“好哇,你们躲着我学字,为什么不叫我?”
阿芳笑着把笔递给她:“叫你,现在学也行啊。”
阿珍伸手要接,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摇摇头:“我不学了,我这手,出点蛮力还行,抓笔可就笨了。”
阿芳说:“其实我也认不了几个字,还是头年跟我爹跑江湖卖艺时,要写个牌子,才学的。往后啊,倒是玉儿,要有人教,一定能成个女秀才。”
阿珍拍手道:“诶,倒真有个教书的先生呢,住在柳庄,学问可好了。听说呀,收了一大帮毛小子学生。”
阿芳问:“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咳,去年才来的,是柳庄的柳员外特地请来的。他在山坡上造了座小竹楼,叫、叫什么‘扫叶楼’,多古怪的名字。”
阿芳和玉儿都惊异地“哦?”了一声。
阿珍又说:“玉儿不是想念书吗?就去拜个现成的师傅。”玉儿低下头说道:“人家教的都是男孩,哪有女学生。再说,我交不了学费。”
“咳,那先生由柳员外供养,不收学费。再说,你又没去试,你怎么知道先生收不收女学生?”
玉儿有点动心,朝阿芳说:“那,我们一块去看看。”
阿芳抿嘴一笑:“干吗要扯上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去做学生不成?”
“什么这把年纪,想充老太太啊,还得先当太太呢!阿芳姐是没心思念书喽。”阿珍搂着阿芳逗她。
“死丫头!看我撕了你的嘴。”
打闹一阵后,玉儿又央求道:“你们明天就陪我去一遭好吗?”阿芳和阿珍只好答应。
一弯石径,蜿蜒在山间。偶尔升腾起白雾,给这清幽的环境平添几分朦胧;待云雾散去,点点吴山更显得苍翠秀润。
距柳庄还有半里地的山坡上,有几间草屋,粗朴简陋,这就是被称作“扫叶楼”的学堂。主人是个不足三十的男子,中等身量,面目清癯,显得很文弱,但在发根和脖子上有几处不明显的疤痕,能够使细心的人感触他曾经的沧桑。早上,他坐在门外,独自对着山溪呜呜吹着一管紫箫。
一曲吹毕,又提气高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时,石径上三个人影闯入他的视线。他两眼有点发涩。当年,他九死一生,万分侥幸地活了下来,凭借玉箫的功法修炼五年才治愈了沉重的内伤。后来又修习玉箫剑法,不仅一举练成,而且融会贯通,将飘逸隽永的玉箫剑法和凌厉无比的神剑门剑法糅合到一起,自创了刚柔并济的“冷月寒星剑”。为了当初的诺言,又不辞千辛万苦,寻找韩玉,八年了,现在,终于看到她了,看到她正朝扫叶楼走来。这位化名柳文轩的教书先生站起身来,略整衣冠,信步走进草堂,等候客人的到来。
柳文轩反复打量着韩玉,心下感慨:真的长大了,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仓促间还真怕认不出了。而且让人欣慰的是,她富有灵气,是可造之才。他含笑问:“三位姑娘这么早,有事吗?”
三人对望着,还是阿芳开口先说:“我们是杨村的,听说先生办学,想请教先生,不知收不收女学生?我们小妹很想读书。”
柳文轩这才留意到陪伴玉儿前来的阿芳她们。和玉儿相比,阿芳显得端庄秀丽,更露出成熟女性的气息。她的微笑中有着说不出的温馨,自有一种风韵。“孔圣人说,有教无类,只要想学,都可以来。”
“我们不懂什么孔圣人的话,先生说收,那就是收了。”阿芳笑道。
柳文轩自己也觉好笑,在山村里教几个毛孩子,与其说文绉绉还不如说是酸溜溜。
韩玉的眼神有些异样,柳文轩朝她轻轻问:“你读过书吗?认得字吗?”韩玉嘴张了张,看着他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阿芳拍拍她:“瞧你平时挺灵巧的,见了先生发起呆来了,别到时候先生嫌你笨,不肯收你了。柳先生,千万别见怪。”
“哪里,哪里。”柳文轩诺诺应承。
阿珍觉得自己被搁置一旁,连连催促:“好了好了,玉儿就交给柳先生了,我们回去吧。”
玉儿却说:“别,今天我还没跟娘说好呢,我还要帮着干活,以后也不能天天来,先生你看……”
“哦,没关系,有空就来。”柳文轩有点失望,但不便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