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的绝对压制消失了,风溪云猝不及防睁开了眼。
一滴血猝然落下来,滴进她的眼里。
于是她只能看到一片被鲜血染红的世界。
她早就感觉到了,她脸上身上照着她兜头过来的持续不断的液体和物块,那是江满楼的鳞片,江满楼的身体,和江满楼的血。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为了到达现如今只有第九重天一半的高度,颜泽被捅穿了喉咙,没了翅膀,浑身的白羽浸透了鲜血;江满楼没了龙角,没了龙须没了龙髯,四爪齐断,龙鳞尽碎,半身为骨。
他们都已经叫不出声了。和她一样,喉咙切口往外冒着触目惊心的气泡和腥红。
还有那不成音调的咕噜声。
那是费尽气力想要说话,却是绝望徒劳的声音。
即便是如此,江满楼依旧紧紧的圈着她,哪怕没了肉身,哪怕是用一口气,用一副残破的骨架,和一抹随时可能散去的神魂,也要护着她将她送往离开这个世界的大门边。
还有颜泽,拼劲最后一口气也要以自身为引点燃凤凰明火,哪怕只是暂时阻挡司重的脚步。
青龙的脸上湿漉漉的,混着泪水和鲜血。
她发不出声,她动不了胳膊动不了手,颜泽还在挣扎,江满楼还在往上飞,她多想就这样抱住江满楼的身子,哭嚎着告诉他,他们别打了,让她死,就让她去死啊!
你最引以为傲的九羽凤翎没了啊,那是一只凤凰身上最为漂亮的羽毛,平时你爱惜它们爱惜得不得了,连我碰一碰都要瞪我,可如今,它们早已不知化作飞灰飘散在了何处。
你最宝贝的一对龙角没了啊,那是四海龙族唯一一对如玉般通透的龙角,你还开玩笑说若我答应嫁与你,你便将这对龙角赠与我,你说我的便是你的,可如今,它们早已被齐根斩断,滚进白雪尘埃里。
从前他们都是顶顶骄傲的人,风华绝代,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他们该饮着最好的酒,着最好的衣,哪怕有一天不再做神将了,也可以潇洒来去,恣意过完这漫长的一辈子。
而不是和她在这里,生死都握不到自己手里。
风溪云双眼圆睁,眼泪扑簌簌滚落,滴进皑皑白雪里。
司重瞧见了,干脆以问心为器,将颜泽钉在白骨堆上,举起问心,直直朝江满楼劈过来。没了磅礴的剑气抵挡,江满楼全程一团,一面扛着狂风骤雨般的劈刺,一面以最快速度往穹顶飞过去。
那一剑剑生生劈在没了龙鳞保护已经布满伤痕的龙身上,劈出更深、跟可怖的伤口来。风溪云被保护得很好,江满楼哪怕是用骨架,也要给她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来。令人牙酸的血肉模糊的声音终于传到风溪云耳朵里,她听见江满楼断断续续地道,“溪云……别怕,我……我会……护你离开……”
不要啊!
你不要再为我拼命了!
风溪云在心中绝望地大吼,浑身淙淙涌出更多的鲜血,她想离开江满楼的怀抱,却不仅不敢冲破江满楼用自己的龙骨圈出来的一席之地,甚至连抬手的做不到。江满楼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怕风溪云会动摇他的心神,索性将她的声音彻底隔绝在了神魂外。
他听不得风溪云痛哭的请求。
从前不敢,现在不仅不敢,更不愿。
他想送她安安稳稳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与颜泽早就哄骗着还未做九天玄女的她,只是容客斋茶馆老板娘的她亲手沏了烬浮生给自己喝,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年做了这个决定,不然他一辈子也不会知晓风溪云将要面临的有多痛。
江满楼咬紧牙关,奋力往穹顶飞,问心一剑剑砍在他身上,他几乎要只剩一副骨架了。
还差一点点……
风溪云在心中泣不成声。
她想阻止这一切,可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做个表情都做不到。
这不公平……
这本来是她自己的宿命,这本应她自己来承担。
可就在此时,身边的一切动静突然都消失了。
风停了,雪停了,司重提剑立在半空,江满楼费力调转视线,看想自己背后。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本该待在凡界凤栖山山底水牢中的人。
梓珞带着遗香骨,一身绛紫衣衫立在江满楼身后,手提着猎猎作响的百花绸,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一双眸子里全是泪。她微微颤抖着不敢往前迈一步,“溪云呢?”
江满楼默然,司重却收了剑,笑道:“是你。”
梓珞一手发力,百花绸直取司重咽喉,哽咽开口,“是你对溪云动手了?”
却被司重用问心轻松隔开,他笑得像松了口气的模样,“既然你来了,那我该走了。”
江满楼听得糊里糊涂,却在瞬间看着司重飘到了穹顶之上的门前,轻轻叩了叩,飘飘然留下一句,“祝我们回见。”
然后消失了。
梓珞几乎是瞬间被抽空了力道,几欲从半空中跌下来,摇摇晃晃不敢上前,张了几次口,最终嘶哑道:“溪云。还好吗?”
江满楼不敢确定眼前的梓珞究竟是谁,他总觉哪里不妥,却因不能说话,听见脑海中一声炸响,随即是风溪云的声音:“她,会不会也喝了烬浮生?”
烬浮生。
江满楼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妥了。
所有的神都被司重炼化成活死人于颜泽的凤凰明火中化作了飞灰,独独梓珞还在。虽然之前他们猜测,梓珞是司重手底的人,可方才那一幕着实说不通。但如果她是从外世界饮了烬浮生随着风溪云的魂魄进了里世界,那前面她的一切古怪行为都有可能有解释了。
其实江满楼很想问一句,你知不知道白柳沙堤?
可他现在是青龙原身,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白柳沙堤是风溪云在外世界藏在婆娑幻境中的一个小屋子,直通她神界的住所碧云天,拢共只有最亲密的几人才知道。外世界的梓珞便就是紫络,并无万俟梓珞这一说法,想来若真是外世界的紫络,她必然也知道白柳沙堤所在,当时她与颜泽相认也使的是这个法子。
但江满楼还是不愿将风溪云暴露出来。保险起见,他用只剩一副骨架的龙尾巴戳了戳颜泽的方向,又指了指头顶,梓珞会意,连忙下去拔了颜泽喉中的白骨剑,将带了上来。
此时颜泽已经奄奄一息了。
几人来到那块圆形物什下,颜泽抖抖毛,抖出一朵梧桐花来。江满楼将龙身打开,拖着风溪云往前靠了靠,四双眸子齐齐盯着梧桐花,看着它渐渐变了模样,最终化成一支步摇的形状。
风溪云的双眼攸地睁大,那分明是遗香骨的模样!
那就是这个里世界的钥匙!
怪不得江忱老贼自她开始准备打造遗香骨时便有了奇怪动作,怪不得自打过了婚宴她便能接二连三遇到与遗香骨有关的东西,这一切分明就是在提醒她,也是司重在阻止她知晓,遗香骨就是离开这里的钥匙!
梓珞看得一阵恍惚,从头顶拔下遗香骨,不确定道:“这是……门的钥匙?”
一龙一凤一齐猛点头,看得她几乎要以为他俩的头骨都要被自己点断,慌忙道:“那我试试?”
风溪云看着她,示意她动手。
梓珞举着遗香骨比划了两下,看见了风溪云的双眼。她点了点头,高举着遗香骨,准备松手之际,却突然右手反手一握簪身,趁所有人都紧盯着天穹来不及回神之时捏着遗香骨朝着风溪云的侧颈狠狠刺了进去!
周围很静,那一声利器入皮肉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不等三人回神,梓珞又将遗香骨迅速拔出,带出如油墨般的血来。她闪身一退,百花绸将三人狠狠拍向地面,大笑着道:“你不死,没关系。司重大人说了,若你不死,我便用钥匙沾着你的血放在门上,将你彻底困死在这水晶球里!”
因着司重离开了里世界,风溪云身体的主动权又重新回到了她手里。可她浑身上下全是伤痕,经脉齐断,根本没有半分力气阻止梓珞,只得一面眼睁睁瞧着她往天穹飞速冲去,不由得咬出一口鲜血,以内力大喝:“拦住她!”
千算万算,漏算了梓珞!
她根本就是司重的人!她不是自外世界来救她回家的!
意识到这点的风溪云冷静得可怕,方才因为太过疲惫而做出的错误判断带来的悔意此刻全部化作了她的力量,江满楼先一步冲出去在梓珞差一点点接触到顶门时将她缠进了龙身,方才为了保护风溪云而仔细收回去的断骨如今毫不留情地尽数张开,一点点缠紧梓珞的身体,一时间,利器破肉之声,不绝于耳!
腥红的血从数个被断骨刺入的伤口中流出来,染红了原本惨白的龙骨,给江满楼更添一份狰狞诡异之感。梓珞奋力挣扎,颜泽靠着半边骨翅勉强停在半空,断喉的伤口还在时不时冒着红色。风溪云竭尽全力带着颜泽飞到江满楼身边,用尚能动作的左手费力摸了摸侧颈,果不其然,摸了一手的血。她冷笑,一根根掰断了快无法呼吸的梓珞的手指,瞧着她面色青紫说不出话的模样,取出了她手中的遗香骨,在她眼前晃了晃。
若她猜的不错,沾了她血的遗香骨能将她永远困在这个世界,那么沾了这世界人的血的遗香骨,才是能打开里世界大门真正的钥匙。
风溪云左手握着遗香骨,淡淡瞧了瞧那张与紫络一模一样此刻却满是癫狂神色的脸。
接着毫不犹豫地运气一挥手,握着锋利的步摇瞬间割开了梓珞的喉管,喷涌的鲜血洗去了方才粘上的风溪云的血,渐渐染红了一整个步摇!
随即,风溪云对着穹顶之门狠狠一抛,遗香骨刹那融进了门中,那一瞬间,白光大盛,风雪狂舞!
她最后看到的,是梓珞沾血的一双不甘的眼。
司重,托你的福,咱们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