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亮光在前不远处是一座山,山前有个小山岗。似一个肚子很大的人油腻的肚子仰躺着,坡度平缓而簇满了人群。
大多数群情振奋和极少数面含悲戚的人,围着平滑的山岗,山岗上有三个木头架子,十字形的,上下长左右短,各自挂着一个人,不管愿不愿意他与强盗为伍了,附近有窃窃私语声。
强盗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横地拿来据为己有,在两侧。中间的一个,他要把他的白白地送给别人,你有了你还要有。因为有只是暂时的,你不是生命本身。强盗盗什么什么都要空下去,最后连自己也空了,何不盗命呢,一个要给两个要盗,今天是他们没有命的日子。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
十字架刑是一种酷刑,手脚用长粗的钉子钉在木头上。左右手各得一枚钉子,两只脚叠起来,贯通一枚钉子。其用意主要是感受呼吸之疼,要迫出你全部的呼吸。
后世也有两个脚面并行的,用两枚钉子,据说这不太正宗。
十架刑是时间末路的刑罚,挂上去之后时间就变成了魔鬼,来索要沉重和下坠的昂贵代价,要身要心要灵,最后逼出命来。
时间的末路是时间的死亡。身体是下坠的紧张,全都空了,累赘到脚上的不能继续下坠的阻挡的痛苦,集中于一点上的燃烧和消灭。完全是为了延长死亡时间,让时间的死亡露出人们根本看不到的邪恶面目。
为了稍稍减轻下坠的燃痛,两手不得不用力,手上又是钻心的啮咬之痛。痛苦就像是呼吸,上上下下的流遍全身。
心这时候最纯净,痛苦越深也就是时间越长,心越加纯净。心和痛苦搅和在一块儿,在痛苦中不得不温暖,不得不冷酷,不得不哭泣,不得不变得更纯净而躲藏到自己也没有发现过的心的老窝、老家。
原来它是有家的,亏它孤儿了这么多年。
家有时候就代表着人,就是人。一进来是一个大家,就像个从未明亮过的小屋子一样。接着发现大家之内还有一个小家,那个小家是一个模糊的人形,全身被一捆黑锁链锁在空中,锁链燃烧着邪异的黑火。
心进来就扑到人形那里去,扑到黑火那里去。
死亡正在举行秘密的仪式,但好不容易进了家门。并且一进家门就认出了自己的亲人或者叫父母,哪里还忍得住,扑了过去,死也要死在一起。
父母嗷嗷叫着,无声哑哑地嗷嗷叫着,膨胀了一下接受了心,并且用尽所有力气地继续膨胀。锁链的间隙中有硬挤出来的模糊影子,但黑火高兴了,燃烧得更加剧烈更加压抑,更加堕落和见到了根本,在根本之上之内之外的尽了情地燃烧。
燃烧的时间长短就是死亡的时间长短。
能不能最快地把灵燃灭。
黑火的煅烧最后使心经过燃烧真正成为了灵,它取代了灵就是灵,这时候人形不再模糊,就是外面正在呼吸受阻的那个人的样子。依然尖叫着但不再躲闪,它终于知道它是谁了。
它在黑火中获得了永恒。
没有叹息,没有遗恨,没有说,终于没有过去这一关,这一个死关。
外面。
你已经不能呼吸,每次呼吸都是生里死里滚一圈,利用身体的韧度特别是腿部的力量往上提,放开胸部缓缓吸进来一些气,那时候气是何等的珍奇,而力量已经用尽,身体重逾千钧又堕下去,只有半丝呼吸,哪里够用。
窒压和窒息就是黑暗,就是憋闷,偏又灵敏,外界的日晒风吹蚊虫叮咬甚至声响都是折磨,一个要进一个要出,千万个钉子戳进来,生命所有的苦都是浮云浮云的一丁点。一次比一次艰难,求生是个本能,再吸进来半丝气,而这半丝气是为了迎接更大更尖锐的痛苦,平安活着就是天堂,偏要看见死,死是无孔不入,是有牵挂的坠落,牵挂是比死都可怕的牵扯,记忆是至深处的痛悔,明明白白。
清醒着内内外外的缩成一团,可是不让你缩成一团,用死的力量再来一次半丝呼吸,很久很久之前也很久很久之后,一次就是全部,压榨生命,一点一点往外赶、赶到郁结泥泞难堪拒绝和黑黑之中去。如同没有出口,爬着从二十四楼到一楼再爬着经过十二楼到二十四楼,还要再回去。没有救赎,只有放弃和不放弃,放弃了,身体还会顽固抵抗,疼痛是唯一的清醒,自己把自己拉断,自己把自己扼杀,自己把自己抛舍,你是无用的,外在的才不是虚构的,是一波一波半波半波的苦苦挣扎。
不放弃?由不得你,痛苦的高度就是放弃的理由。然后再把这个不放弃放在放弃之中,让你觉得真实,只要骗过了你就成功了,因为你还骗了别人,那是意外之喜。
此时的怜悯就是打断你的腿骨,提不起来了,提不起来就放下了,而窒就来抓就是揉搓就来撕心裂肺的掏扯,没有人不怨恨、没有人不苦毒、没有人可以承受、没有人去得了天国,生不如死何必为人,完全的绝望和陌生,尘土都是值得庆幸的。只有恨,无法不恨,是全部的恨,不招而来无法驱赶的恨。
但愿谁都不要再挂在木头架子上,那种死法是超乎人类的,是对灵魂的屠杀是生命的末日。
后世也有倒挂十字架的说法,那还好受一些,头昏脑涨,涨破了也就完结了。
你是说要吃他喝他?
三十八号不解,怒视着张晓宇,他们还在角落,刚才的一幕是张晓宇有意叫他看见的,不能藏着掖着要明明白白。
他死都死了,虽然他现在活着活在每一个地方,就是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他是甘愿的,他来注定就是要这么做的,死远不是他的解脱而是祭物,只有他死了才会叫追随他的人活着和活下去,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怎么会?眼泪是无用的,三十八号想,眼泪,那些垃圾、那些毒瘤、那些悲欢离合、慷慨悲歌、生生死死、尔虞我诈和炮灰连天、饿殍遍地、肆无忌惮的掠夺和残酷以逞的践踏岂不都是泪水,泪水是一种排泄,是永久的伤痛和陈述,要说给谁听要展示给谁看,都美好不好么,可不可以不这样,可不可以不这样,三十八号说出声来。
张晓宇说,一定要这样。
我不是远古的猛兽张牙舞爪咆哮而来,不是自未来的简单和舒适中来、来找个根源,也不是现在的求命就丧心病狂,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情一定不可以做。选择道路有时候不完全在人也是道路的本身,道路摆好了就是一些规则尽都呈现了,在人来说,选择某一条路就选择了某一条道路的规矩,做那样的人。在这条路上不可以做,在那条路上你可以做,但也要凭着自己的良知,不可胡作非为。有好路有不好的路有短暂的路也有永恒的路,有的没有做好准备有的放不下熟悉的温暖,那要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觉得不自在。但很多人可以那样生活,我也可以,可是我还在犹豫,一犹豫就是一生,后来知道那是一条好路,自己后悔没有去走,很多的弥留之际的张口说不出话来和最后噙着一滴泪珠离世也是在此。三十八号心里说,我不会吃喝的。
而且贼喊做贼,还偏偏有人信,这世界怎么啦?
也许这就是第一层毒,没有第一层就没有第二层、第三层,可是要小心了。
考虑到了这一层,张晓宇一开始就有了预留,也并没有把一个身上有伤疤的人就摆在了那里或者血呀肢体啊一一排列,只是说要吃呀喝呀那个人。她为她的小心思微微一笑,真把你吓住了,你不是说不怕吗,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这是什么?
一个虚虚的案子上是一些小圆饼干,还有一杯清水。张晓宇说,吃他喝他只是一个象征意义,其实就是一点食物和清水来表示对那个人来了死了和复活的一个不要忘怀,他开路筑路后人们要纪念他。
三十八号说,你骗我?
张晓宇说,我这时候愿意骗你。看到三十八号抓起饼干正往嘴里送,又说,你刚才问,这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它们就叫什么,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嘛那。
什么,什么,三十八号重复着什么,这时候他已经吃完了饼干和饮用了清水,是要用嘴说的,话语这么管用,他嘟哝着什么。就是一些黑布被掀开了,他影影绰绰想起了一些往事,也有什么,那似乎是一块石头,现在还在石头里,为石头的事没有完,但是隔着老远,现在无法够着。
吃了喝了就好,张晓宇问,你现在什么感觉?
等一下,请等一下。
三十八号发觉有些事情迫在眉睫异常的亟不可待,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一着急却想不起来,就更着急,火就升上来了。是一场大火,他在火中被吞噬,就要结束吞噬了,大约也剩不下什么一线生机了。
是在火里。
塔里的火里。
火意味着颓废意味着不可接触和一门心思,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他要站起来,他在小球内站起来,也推动着火焰往外挪移,甚至烧焦了火龙的长须和火虎的羽翼,他开始觉得不很热。有一杯水,红色的血水劈头浇灌下来,流遍了全身也深入到肌肤里面,有一种清凉中的温热,很是受用。
或者同时或者先于那一杯子血水,他正长出盔甲来,自内而外往外膨胀,是崭新的金色闪着锃亮的黄光,膨长出来又退缩回去,回到了不可见但也回到了任意触摸。
外面的广林先生又催动了火焰,衣青衣带着八只黑猫也朝这边送来了无名之火。
我还是吃你喝你了,我已经知道,什么就是你的肉;杯水里藏着的车薪就是你的血,我现在确定无疑就是你的人了。我可能仍然做不到完美无缺,但我知道爱不够、柔弱不够、心灵不够、虚心不够可这一切都可以弥补,你丰丰富富你源源不断,我就在你的光中。我会错,你不会错,我们的错失都会变成你的好事,亏欠的会弥补回来,就好像总有第二次机会,你是我的保障,我歌颂你。
三十八号看到了倾听,甚至笑了,然后火焰就是火焰,他并不曾离开过。
因为痛苦和苦难,所以需要复活。
火势又一次席卷,三十八号发出了一声高亢的鸣叫,他变成了一只凤凰在火焰之中飞翔,火是对它的供养是给它建筑的明丽之台,它吸收了所有的火,它又用尾翼点燃了这些火。明丽之台的中央是它华丽丽的燃烧,中有其华。凤凰锵锵,中华隆昂,其鸣箫箫,赤县遨遨;五彩五象,神州鸿光,火明不尽,九天馀音。
不为龙不是虎而是凤,那你们也来吧,它喷吐火也是在往嘴里收火,撒网就是收网,火虎火龙入腹。它看了一眼衣青衣,衣青衣感到了它看,也看了一看,很短的一看,一接触就分开了,是各自送出了目光,让目光去相遇。
不能不这样。三十八号的看是偏了一下头的看,因为广林先生最后还是使出了他的魔心咒,他的本源咒,此咒不可轻用但他还是用了,这才知道凤凰是他的克星,但没有以后了。他回去雷池闭关修炼,一闭就是无穷岁月,雷池一步成了他的咒语,好在他已经安排了后事,此后的魔界是姜芽先生的天下。
从此广林先生前后左右都只有一步,不可越雷池一步,因为凤凰破了他的本源咒还给了他另一个咒。本源咒说来也不稀奇是一枚黑针,魔界原来本是暗黑,一针一针挑土才有了后来的魔界,是一种起始。针发出来,穿透了凤凰的右耳,这么阻拦了一下不至于贯脑而入,针落在凤凰的脚下,没有迟疑地一脚踏上去才碎了黑针,黑针哔哔啵啵碎成了黑烟。
也是借着黑烟,三十八号发出了黑火,把那八只黑猫燃成了黑灰,再也不是什么器,真正的灰飞烟灭,兀然灰不散开,还那样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不知在几何时间、几何空间中,那时的张晓宇依偎在三十八号的身边突然想起什么来检视三十八号的右耳。果真,他的有耳垂下有一个浅洞。似乎穿透过,现在又长上了,莫名其妙的一直在,现在还是这样。
注意到的人都认为他戴过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