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声巨响,大地震颤,枯木与巨石皆如破碎瓦砾从山顶滑落。蛮王死后,古罗门手握战戟,踱自云端,一跃而下。
下方三人同时抬头望天,六束目光汇聚一处,眼眸收缩,视线在天际凝远。
只见古罗门全身战甲浮空,满头乱发在风中狂舞,肩上那件血袍早已残破不堪,此时无可抗拒飘悬于空中,就像拖拽在他身后的一条红练;逆风下坠,猎猎作响。
眼看就要落地,古罗门举起战戟,只在身前一挥,三叉戟三尖画圆,锋芒凝练如月,就像悬在空中的一弯银钩,在他脚掌轻轻一垫。
古罗门身形滞缓一瞬,脑后那缕红练无声贴落双肩,全身上千片鳞甲也都“啪”一声整齐闭合,如贝壳咬紧牙关。
停顿片刻,古罗门如同脚踩一片浮云,稳稳落在山顶。两位兵人迈步上前,血影也从远处归来,与他相距十步。三人并肩而立,一齐拜倒:
“古将军!”
余音散去,天地无声,古罗门凝望远方,目空一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道:“为报老翁救命之恩,我曾指天立誓,不论天界待我如何,必为神族镇守天门三百年。如今神族气数已尽,我也时日无多……”
“将军!”突然有一人打断他。
此人激动喊道:“将军此役斩杀蛮王,不久便会名震天下,此乃我等追随将军下山救世的绝好时机!妖龙虽强,只需避而不战,待我等杀退其余妖族,将军便可在天下称王称霸,怎可在此时说这些丧气话!”
古罗门默不作声,只是静立。突然他五指一松,手腕翻转,抓起战戟朝自己眉心刺去。血光一闪而逝,待三叉戟重新落地,古罗门额前已经流下一丝血水,那里伤口颇深,鲜血喷涌如新泉,沿着古罗门鼻翼两侧流经面颊,很快滴落在众人脚下一片血泊中。
三人震惊之余,只见他又从眉心处捏出一颗金粒,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三人身上,对他们说道:“三百年来,我以自身神力滋养这枚‘神籽’,希望有朝‘开目’之日可以借此位列神榜。可惜与蛮王一战,我神力散尽,神籽也几近损毁……”
像是回应他的话语,血水滴落后,金粒散发出的神光便显得有些黯淡。待三人细看,上面果然分布着斑斑裂纹,如同一块风中朽木。
古罗门语气肃穆道:“与其任由此物流入白龙腹中,不如将其赠与你三人。”
“此乃神器,将军怎可轻易赐人!”还是方才的声音。
古罗门回答他道:“你三人随我镇守哀牢百年,历经诸多苦难,始终无怨无悔,应当有所赏赐。何况经此一战,能从数千兵人中存活下来,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将军!至少……至少应当从长计议。”声音弱了,他知道古罗门心意已定,语气中也已流露出妥协,但他还未放弃。
古罗门摇头,声音平静如水:“已无时日。”
已无时日?
三人心头俱颤。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神族早已不复英明,如今更是昏庸无比。自妖族叛乱以来,双方开战,本该大好局面,竟然慌招迭出,致使天地九柱依次沦陷。时至今日,龙主获胜已是大势所趋,神族已经败了。
三人同时想道:“或许自女帝‘擒龙柱一战’身死以后,他们就已一败涂地。只是始终无人愿意承让,更没人敢说出这个事实。”
古罗门又道:“乱世落幕,战争即将终结,届时天地为熔炉,众生为薪碳,神界一旦殒落,坠亡于世间,天下苍生终将无一幸免。”
他举戟向上,三人随之看去,只见天柱之上早已布满裂纹,此时更是微微颤动,摇摇欲坠。
待三人看毕,古罗门继续说道:“我会尽力延缓天门崩裂的趋势,可是终究无法改变这个结局。”随即看向三人,语气肃穆道:“八极断绝,天下灵气齐聚中土,黑龙如何打算,谁也不知,只是如今妖族势大,那里将是你们最后的逃生之地。”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距离乱世终结还有些时日,——趁此期间!”这四个字说得声如洪钟,斥如雷霆,字字在三人心头炸响。
古罗门目光一凛,手起戟落,只听“噔”的一声,又猛然挥向远方,力指西北,对三人喝令道:“你们即日北行!”
等待片刻,声势渐小,古罗门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枚布满裂纹的“神籽”,目光柔和起来:“可惜,此乃天帝所赏,女帝亲赠……”终究再也说不下去。
或许是想到当年那位天界第一女子杀神,想到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壮举,古罗门面露愧色,自言自语道:“不曾想就连她最后的遗物也没能守住。”
“将军……”还是方才那人。
古罗门手臂一扬,止住他劝诫,面不改色道:“今日我便将它分与你三人——
南官擅谋多思,精于复盘,当得我技;
凌郎嫉恶如仇,骁勇善战,可得我力;
穆子生性仁厚,荣辱不移,最合我神。”
说话间,那枚金粒悄然裂为三瓣,依次流入三者眉心。
正对古罗门之人,名为南官。他在百年前登上哀牢,经过一番考验之后,得以沐浴神恩,延寿不老,成为一名守护天门的兵人。在三人中排行老大,此时他额前出现一道蓝色竖纹。
南官右手边,是方才斩首蛮王的那道黑色血影。此人名叫凌青云,单使一把黑刀,过去一百年来,他在“哀牢兵人杀力排行榜”中始终名列第一,无人能与之匹敌。登山两年后,他与身边二人结拜,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此时,他的额前显现出一抹红色纹路。
最后一块,也是三块中唯一一瓣完整无瑕的金粒,流入第三者眉心。他便是方才数次劝诫古罗门之人,单姓一个穆字,双名舞墨。只因在三人中第二个登山,所以排行老二。金粒碎片流入穆舞墨眉心后,显现在他额间的,却是一道不曾改变的金色。
南官先是抚摸一番自己的额头,又扫了一眼凌青云双目间的红色,最终凝望着穆舞墨眉心那道金印,眼神飘忽不定。他心中一声叹息,忽然感慨万千:“曾经看似望不到尽头的日子,如今却也一晃而逝,离我而去了。自此时起,‘哀牢兵人南官’终究成为一个过去的身份。”
往日的记忆终于追了上来,那些隐藏在他心底的仇恨与愤怒,时至今日,却依然不曾减少分毫。
南官面不改色,只在心中暗想:“他既选了二弟,我又该当如何?难道真要……不可!不可!”陡然脊背发凉,急急将目光从穆舞墨身前移开,似是不忍再看。
穆舞墨一向心细,早已注意到大哥关注他的眼神,只是不明何意,便也暗自忖度,却怎么也想不通透,因而面露几分困惑。
南官双目微阖,回想着他荒诞的一生:想到那位始终未能看他一眼的父亲;想到那位把自己的美丽留在一幅画中的母亲;想到这一百年间,他们兄弟三人日复一日的欢歌纵酒;想到在过去二十一天里,他救了穆舞墨的命——整整七次!
金粒分散后,古罗门脸色苍白,目光憔悴,疲态尽显。缓和一番后,无力说道:“我是枯泉,新主如活水。‘技、力、神’三者合则互利,争则有伤。你三人既是哀牢兵人,又是结义兄弟,便当同气连枝,共迎太平。”
喘息片刻,他又从左向右,再从右向左,最后一次端详三人。
凌青云眼中明显闪动着一丝喜悦,这是一名直率的战士,始终追求着至高至强的力量。或许在经历了上百年的苦难之后,他内心中正庆幸着自己终能有所收获。
此人无需担忧。
古罗门又向中间看去。
南官的神情就很平静,不愧历来就以稳重著称。只是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古罗门忽然觉得那对目光是那么陌生、却又熟悉。疏远如素昧平生,却又相似如一位故人……
可惜他已没有时间多想,只好将这份疑虑抛在脑后。
古罗门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穆舞墨身上,这位在方才接连劝诫他的战士,在过去百年间是他最信任的臂膀。古罗门定睛注视着穆舞墨眉心那线金印,虽然十分疲倦,却仍欣慰一笑,暗自想道:“这份脆弱的希望若是由他来守护,一定会照亮他们的未来吧!相信很快,他们便会在新的世界里重聚……”
古罗门这才收回目光,开口说道:“若有机缘,三者相合,‘神籽’必会重现。”停顿片刻,又意味深长道:“你们好自为之。”
语毕,他长啸一声,化身数道长虹。长虹冲天而去,升至半空,竟然相互纠缠起来,一齐绕着石柱盘旋,并且不断融入其中,修补那些疯狂蔓延的裂缝。这是古罗门在用自己的生命来阻止天门崩溃,为他的三位战士争取最后的时间。
山上三人依次跪拜:
“哀牢兵人南官,恭送古将军。”
“哀牢兵人穆舞墨,恭送将军!”
“哀牢兵人凌青云,恭送古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