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翊寒也不去拿这把扇子，只是坐在书案前静静的看着，或是观摩，或是睹物思人般回望曾经的自己，良久，房沿上出了一丝响动。
顾翊寒抬头向声响处望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了目光
“打算看多久？要我请你出来？”顾翊寒合上抽屉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爽快而不羁的笑声从上空传来，止住声音，那人已翘着二郎腿坐在了顾翊寒面前的桌案上，扶额从上到下打量着顾翊寒。顾翊寒亦是漫不经心的笑着望着那人。
“算你小子有点本事，我还怕你回不来呢。”案上那人笑道。
那人轻轻一跃下了书案，转了个圈走到顾翊寒身后，“如今见你这样子也算上不枉费我一番苦心啊”那人将手熟悉的搭在顾翊寒肩上，自顾自说道“前阵子忘川的那股风乱可真是不知费了我多少修为”。继而故作幽怨的白了顾翊寒一眼。“你啊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
“去走走吗？”顾翊寒缓缓起身道。
“怎么，这么大的殿，不够魔尊说话的？还是怕有些肉麻的话让人听了去？”那人打趣道。
“不错，有些话，这样自然是说不出的”顾翊寒定定的看着他道。
“想喝酒了？”那人问道。
顾翊寒微微垂眸不做声，似乎已经默认了。
“我今日找你可没这个先见之明，这会儿了我上哪给你找酒去？”那人没好气道。
“前几日我可是清清楚楚见着你和一个小仙子举杯对酌，便没去坏你的好事”。说着还拿剑在顾翊寒肩上不轻不重碰了两下。“怎么，你这是染了酒瘾了？”那人接着道。
“那小姑娘酒量的确差。”顾翊寒笑道
“结羽，去你那吧。”顾翊寒道。说着卸了剑，随手掷到剑架上，开了门界，前脚刚踏出去，而后又好似忘了什么一般，挥手间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折扇，却不是原先那一把。
换了把扇子，看着确实像之前那么回事了，结羽见眼前这个无比熟悉却又有些许陌生的人，细细打量，瘦了却也没至于掉了相，不刻意的摆出疏离淡漠的姿态却也眉眼依旧，许久没见也许有些拘谨甚至别别扭扭，却还愿意卸下防备与他一如往常。这是经历了什么事，受过多大的难好端端的人能给弄成这样啊...
结羽这个人，虽平日里没个正形却也是感性。红了眼眶不由得上前，给了顾翊寒一个久违拥抱：“他妈的之前在天族就叫你别这么怂…”引得顾翊寒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一双手竟不知道该安放在哪里，却也感染般的红了眼眶。
话还没听结羽说完，一群魔卒夜巡而过，见此不由得投去目光，却又在与顾翊寒对视那刻立即四散开来，立即实相般的快速走开。
结羽大有在顾翊寒肩膀上大哭一通的架势，不说夸张了些，却也是真情实感，还没等结羽流出泪来，顾翊寒便将他从肩膀上摘下来，白了他一眼，继而嫌弃道“在不走天都亮了。”结羽也回过神来，迅速的收了刚刚那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连声道“好好好”，“走走走”。
因结羽是个散神，不愿受天族约束，表面上亦跟魔族不亲不近，平时一副不理世事的样子，凡是就好个清净自然，住所也是辟在了羽幻这座山城中，四处可见的都是群山连绵，峰峦重叠，此地偏僻，远天族近魔族，再搭上结羽平时亦不怎么出来闲溜达，许多仙家见了他都不免面生，不提着曾征服炽焰兽的环羽剑出来，甚至有些新出了头来的小仙者都不曾记得有这号人。
片刻，二人到达羽幻之境，进了酒窖捡了几壶桑落，结羽蹲下拍拍酒罐子上的灰道：“这么些年了，想着口了没？”“你这是多久没来了，跟荒废了百年一般。”顾翊寒随手拂开空中的肉眼可见的灰尘道。“你可不就是走了百年”结羽起身道。“你不在，我能找谁，自己一个人还不如不喝”。结羽委屈道。
顾翊寒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眼神是转瞬间黯淡了下来，他不做声，从结羽手中接过两个酒坛。
结羽见状自是知道不能跟他接着煽情了，连忙画风一转：“想去哪喝？”他道。
“你的地盘问我？”顾翊寒无语道。
“那便是老地方咯。”结羽耸了耸肩道。
出了酒窖，二人便到了羽幻之境的独峰上，之前因其为景色甚美，结羽曾特意在峰顶辟出了一间亭台，专门赏景，自从此后遇上了顾翊寒，没想到景倒是没怎么赏过，在这里喝过的酒多的倒真不是盖的。
顾翊寒熟悉的靠着前桌案坐下，顺手揭开酒坛，便是一口入喉，这酒可比先前的烈多了，顾翊寒没忍住皱了皱眉，“味道变了”他道。
结羽在顾翊寒身旁坐下，亦是掀开一坛对饮。“没变”结羽缓缓道，继而偏头看向顾翊寒“你自己变了，可别来错怪了我的好酒。”
顾翊寒心中不免沉重下了几分，“比之前烈多了”他道。
结羽此刻亦不想着开玩笑了，声音显得有些低沉。“都是同年埋到酒窖下的，只是搁得时间久了，自然味浓烈了些。”他自顾自的说着，随即将酒坛拿到顾翊寒手边，“你的事我略有耳闻，这些年过得如何？”结羽望向顾翊寒。
一句略有耳闻，便是天族封闭消息之后，听闻天族将顾翊寒坠入凡间后闷不吭声在凡间寻人寻了四十年，未果后礼仪全无的大动干戈找上天族质问，而后顾翊寒在忘川之中生气逐渐恢复，结羽得以感知到便日日寻得良机守了近百年才觅得良机，慌乱之下顺势将顾翊寒从忘川中解脱出来，说起来其实无关值不值得，三百年前你解我于混沌，三百年后我救你于不复罢了……
顾翊寒拿酒坛轻碰了一下结羽的坛杯，而后猛的连灌几口，酒劲浓烈，整个人便微醺了，“忘川里呆了三百年，好像每一日都平静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好像日日都有怨灵侵蚀魂魄般不得安宁。”
结羽方要再去碰杯，顾翊寒却提早一步将酒坛提起放到唇边，“十八岁那年生辰，本一母同出的两个人，一个传了天君之位，一个堕仙坠了忘川”。顾翊寒自嘲般的笑了笑，将坛中酒一饮而尽，无缝隙的随后又启了一坛。
“羽哥，你知道吗，他将一切隐瞒的那样好”顾翊寒面色渐渐发白，旁人可能不知道，结羽确实知道，顾翊寒脸色一旦发白，便是开始要醉了。
“为何幼时他从来不让我配剑，为何他从来只字未提过母亲”。顾翊寒只管说着，脸上仍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言毕，掂量着，坛中酒又是少了半盏。
“因为祖父便是因他而死，母亲因他所做过事情仙逝。”此刻，顾翊寒脸上呈现的是无比清晰的痛苦。
“他利用我牵制魔族势力，又怕我不受控制养虎为患，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都未曾犹豫”
“无论我如何温润，如何懂事，弃子终究是弃子罢了。”
见顾翊寒仍要灌酒，结羽忍不住制止“小泠，听哥的，别喝了，这酒后劲大，你喝大了我如何去送你回去”。见顾翊寒不言，结羽便一把夺过酒坛。
“三百年，不短了，早过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一些事情懂了，也明白了”。顾翊寒眼中雾蒙蒙的，水痕在眼眶中闪烁。
结羽将手搭在顾翊寒肩上，轻拍两下，示意他不必忍耐，顾翊寒却依旧如此，半垂下眼眸，眼中暗淡无光，呈现出来的颜色尽是绝望，不自觉中，一滴泪已悄然落下，划过脸颊的痕迹清晰无比，敏感无比，仿佛无时无刻不提示着他的脆弱。
滴水破闸，接着的便是江洪决坝，顾翊寒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便能使感觉到的痛苦少一些。
结羽拥顾翊寒入怀，轻声道“把眼睛闭上，泪依然会留，你我既坦诚相待，凡事便不必在我面前刻意忍耐。”
顾翊寒不理会决堤的泪水正无声的落下，僵硬的将下巴抵在结羽肩上，借着酒劲断断续续的说道“魔族法术没有扇子好练，反噬很痛苦，一个人好难，现在......真的..好难.....”
结羽也不着急答复，一下一下的拍着顾翊寒的肩膀。良久待顾翊寒情绪稳定，从拥抱中挣脱出来，恢复冷静的声音从结羽边侧传来。
“为什么帮我”顾翊寒道。
“找个靠山。”结羽望着顾翊寒笑道。“既帮了你，以后魔尊可得罩着我。”
二人相视一笑，继而碰杯，将各自的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帮他？结羽自己也曾想过，欣赏顾翊寒的人品？共情彼此同样惨不忍睹的经历？还是为了守护这段知己之情？再或许是自己真的是闲的没事做？似乎都不能合理解释沉淀这三百年心甘情愿的等待，仔细想想，不过是当年顾翊寒教他温暖关怀为何物，而自己却悉数还给他了吧。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结羽的思绪却是飘了出去。
“十七岁，那时自己不过是一个有些修为的青蛇，无七情六欲，不识人间烟火，一次觅食自认倒霉被捕猎者伤损了丹元，以至于久久无法化成人形，仔细算算，年岁却是比顾翊寒要大一些的。”
“一个低阶仙畜能有什么思想，直线条的思维，一报还一报罢了，疗养恢复了便尽做了些大逆不道之事。毁了三千年一结果的圣果园不说，还搅了先天尊的寿宴，一众仙家天将捉了自己三天三夜也连影子都没追上，说来也奇怪，赶巧了就被那个拿扇子的掐了七寸，用扇子敲了个半晕塞进袖子里。”
“当时心下一凉觉得完了，这下绝对是死透了，想想看好像当时确实是不怕的。只听见身后嘈嘈杂杂的声音由远到近，脚步声接踵而至，而后听到一人恭恭敬敬问话：“二殿下在这附近可有见一青蛇？”持扇之人不语。那人便接着道“若是二殿下见到请务必告知属下，那孽畜毁了圣果园，先下又扰了天君寿宴，无论哪一条罪状，都够那畜生扒皮抽筋，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听着声音，不由得身上打了个哆嗦，不见表情便可想象，那人是如何咬牙切齿，满脸的义愤填膺之状了。
“不曾见”。他简单回应，随即转身离开。
“他这是帮我？”当时确是好奇的“为什么帮我？”这个问题似乎一段时间后仍不得其解。
走了很长一段路，大概离那帮人很远他才缓缓开口：“如此慌张，想你定是惹了事，可你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明明说的尽是责备的话，语气却温和异常，显得毫无威慑力。他身边没有人，想来这话也只能是对我说的了。“何人竟有如此温润的脾气，又是何人能随心到不出现在人人都愿前去奉承一番的天族最高尊者的寿宴上”。当时我的确是不解的。
后来那人将我带入殿中，修补好灵丹，带在身边调养几日，日日在桌案前同他读书，挂在梨花树上看他在树下练剑，或是缠在他腕上随他出游，他闲来无事便常常说教与我听。终有一日伤好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他便循夜悄无声息送了我出去。
也许，他对我并无不舍。也许，他本身不喜告别。
于是我仔细记住了他的脸，想者，化成人形后，自是要好好再见一见他的。
而后便收了性子，潜心修炼，化成人形，修了一届散仙，便再一次茶会上又一次见到他，絮絮叨叨找尽了话题，而后你来我往的，顺理成章渐渐成了密友，知己。
我向他隐瞒了当年之事，没有告诉他自己真身是一条青蛇，亦不知自己隐藏的是否够好，以他的修为是否可以辨出，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旁敲侧击一番，把多年不解之事弄明白，“若他早知道那青蛇作恶多端，还后悔帮他吗？”
直到后来我同他一齐给一只同样非亲非故且来历不明的受伤信鸽缠了腿才渐渐明白，他这样的人，这类事情，想必做什么都是不奇怪的。
他说：“万物本善，事出有因，因果有报。”因而乃至重新放飞那信鸽从未拆开过它绑着的纸条。
我欣赏他的为人，欣喜自己结识良友。但却有些不知来自何处的不合时宜的失落，原来，无论对方有灵或是无灵，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后来我们出入同行，时常小叙，谈的尽是世间百态，年少戏言，便也想开了。人不都是这样，相互祸害，又相互救赎。我欠别人的，你替我还了，此后若是别人欠了你，自然是要我来补。彼此间，无论是彼或是此，情或义都早已分辨不清了。
结羽自己想着，缓缓地回过神来，见顾翊寒已经醉了，歪歪斜斜靠在桌案边，睡着了，眉头仍是皱着的。
思忖片刻，结羽还是决定送他回去，毕竟今夜之事若顾翊寒明日想起来，以他如今怕是会少不了尴尬。结羽将顾翊寒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扛着便施法往回走，顾翊寒酒品也不差，不吵吵不吹牛，迷迷糊糊里还知道配合一下。
废了好大劲终于避过人辗转来到顾翊寒殿外，好好的衣服还被门框钩坏了一大道口子。才到殿里，顾翊寒本能般的反手设了一个结界，“你大爷的！”结羽不免心中怒骂。“什么习惯？！”这下好了，想走也出不去，屋内就一张床，将顾翊寒扔在榻上，结羽便忍不住扶额。
反复尝试才确认自己是真的打不开这个结界，便任命的将顾翊寒盖好被子，在床尾靠着边坐着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睁眼便是顾翊寒和结羽相视的二脸惊恐，前者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出现在这里，后者则是因为坐着睡了一晚，腰背间无比清晰的酸痛。
“顾翊寒你大爷！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好事！”结羽弯身扶着腰，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顾翊寒低头看看自己，确实衣冠完整，再看看结羽，衣服像跋山涉水了几千里一般松松垮垮，胸前腰上有两道刮的破破烂烂的口子，眼里一副自己将他怎么样了的神情，虽有些慌张却依旧装的镇定，二人对视一番，顾翊寒不由得干涩道：“我们....昨晚....”
结羽白了顾翊寒一眼，缓缓靠在榻上，呲牙咧嘴的将昨晚之事夸大其辞说了个遍，顾翊寒确认自己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紧张的表情才缓缓放松。
而后望着结羽的衣服便起身道：“你衣服破了，我去给你拿一身新的，先穿我的。”一面说着一面出了屋，还不忘高声吩咐人准备早膳送到殿内。
二人身量差距是有的，二人都是高挑身材，但相比之下结羽还是比顾翊寒高了半个头，骨架也是仍有差距。顾翊寒找遍了能穿的衣服亦没有找到完全合适的。
送早膳的魔卒不知顾翊寒已经回来，以为殿内没人，便推门而入，结果进来便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顾翊寒背对这床榻，靠着床沿不说话的站着，结羽衣冠不整的斜靠在榻上，还一遍骂骂咧咧说自己家尊上不是东西。
吓得小魔卒东西撂下话都没说就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