埸山。
“殿下,两天了,我们连猎利的影子都没看到。”
经安随众隐蔽,心弦紧绷:“中护军原听夏侯将军号令,本就不好指挥,现在他们奉命驻此,却又不知道任务是何,都有些涣散了。”
我靠在山坳的草地上,尽量压低声音:“那你去帮我安抚一下。”
“安抚?”经安连连摇手,“我怕说不好话,引得他们不满。”
“让你去你就去。”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动静,并无暇看他,“猎利若出现,我就得先去截住他,脱不开身。你去给中护军说清楚,让他们即使发现异常,也不要妄动。”
“这……属下恐不能胜任。”经安垂眸。
我颇为无奈,只得将目光收回来,转而投在他身上:“我告诉你,今日是第六天,今晚我若再等不到猎利……”我睨着他冷笑,“要么,我被魏王处死,要么,我被魏王外放。总之,一个好结果也没有。”
“什么?您前日不是说魏王不再追究了吗?”经安神色一变。
“那是编出来骗志唁的。”
“大王总不至于追罪于自己的儿子吧?”
“这世上,有他不敢做的事吗?有他不能做的事吗?”我反问,直问得经安噤口无言。
“你再不去,一旦出了差错,我缉捕猎利失败,那你可就没主子了。”我牵住他的小臂,“到时候,谁给你开冠设府,谁给你娶妻成家呀?”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以一双坚毅忧郁、彻净明通的桃花眼凝视我,眸中盈盈,点点晶光,诉着他无尽的矛盾、痛苦和忠诚。
我心中微颤,眼中也蒙上一层涩涩的清波。我勾唇,宽慰一笑:“好了,你说清楚就是了,他们是伯仁哥哥的亲兵,都是讲理的。”
“那……殿下,猎利真的会来吗?他万一担心有诈,七天之期过后才来,怎么办?”
“也有这种可能。”我沉吟,“但是他是伏家长兄,伏皇后是他亲妹妹,伏家满门皆绝,就剩下他一个了。他心中一定痛苦难当,不甘躲藏。我想,他没有耐心等完这七天了。”
经安颔首,自退无言。
夜色渐沉,山下仍是一片宁静。夕鸟双飞归巢,彤日中带些妃色,匿进天地的交缝。明花翠草的颜容亦黯淡下来,嫣红褪为浅绛,碧绿被微弱的天光映成石青。
纵使我再沉得住气,此时也是心跳不止。留给我挽回残局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命运不得不由那个人掌控。
我最厌恶被人掌控。
不过是一场赌局罢了。
转机到来时,已是深夜。
“经安,取剑。”我摇醒身边困倦的少年,一边揉了揉眼睛迫使自己清醒。
“看见了吗,”我对他附耳低语,“志唁和猎利。”
“怎么办,要动手吗?”经安瞬间聚精会神起来。
“不,再等等。”我眸中一凛,“要是有变数,你就去拖住志唁,我来对付猎利。”
“是。”经安的目之所及比我更远,“殿下,他们到墓丘了。”
“这墓丘前日才急急搭成,不会有什么意外吧?”我伏在凹地里。
“不会的,属下昨日看过了,这是极为逼真的。您不是也找安阳公主借了一顶凤冠和青丝扣吗?”
“她那是双尾的凤冠,只要猎利打开灵柩一辨,就会觉察异样了。”我愈发忐忑起来,“他们似乎要给伏皇后烧纸。这样最好,时间还能充裕一些……你现在立即去山下让所有中护军待命。”
经安离开时,我见猎利俯身捻起一些黄土。
两人身边的火瞬间熄灭,我依稀辨出他们疾退下山的身影。
“不好,一定是他发现墓顶新土未干,知此圈套了。”
我在心中暗悔失算,毫不犹豫提剑追去。
深林中一片寂静,此二人又常着玄衣,极难寻找。
也许经安也会找不到我,我凝眉,顿觉此事危急。
我明敌暗,我担心反陷猎利阴谋,索性匿在树后,等待他先现身。
清风浅吟,沙沙草动。我倾耳,屏息敛声。一个敏捷的、稳健的、轻盈的脚步声谨慎地靠近我。
我缓缓握紧剑柄。我的手紧张地顺着柄上的纹路抚下去,划出一个鹰击长空的图案。
霎时,只听得银剑出鞘的铮铮响声。
“你来了。”我正对猎利,侧锋直逼他的肩颈。
“你虚情假意地放走我,又处心积虑地寻找我,何苦呢?”猎利抵住我的剑刃,低沉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用力而扭曲。
“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我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毫不退让,“即使我向敬兄长一样敬你。”
猎利冷哼一声,志唁从一旁的树顶降下。我一惊,立刻退开数步,以防他从我身后袭击。
我的汗水悬在额角,只期盼经安能尽快赶来。
“我们死在一处好了。”猎利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几近疯狂,“我本知曹家都是杀人吮血的逆贼,你偏偏那样对待我,在我面前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忍耐了!”
“你怕你会心软是吗?我对你那么真诚,你会愧疚,会后悔,会犹豫……”
“我不会!”猎利咆哮着,他从未如此失态。
我知道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回眸见志唁亦不敢妄动,就尽力冷静下来,一步一步向中护军的方向退却。猎利此时已没有了理智,只是穷追不舍。
“殿下!”
我闻声回身,见经安向我疾来。
猎利眸中一凝,惊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充满阴森与威胁气息的山地。
我向经安略一侧身,他会意,按照我们的约定,举剑向志唁刺去。志唁挥刃挡住,两人瞬间陷入苦战。猎利见状,眼中似能迸出火光,径直向我冲来,扬言与我同归于尽。
“你相信我,魏王不会杀你的,他只是想利用你牵制我。你别再顽抗了。”
但是似乎我越解释,他就越愤怒。
“伏氏生是汉臣,死是汉鬼,绝不与贼同流合污!”
我听到他的诅咒,亦十分恼怒,手下没了限制,攻势汹汹。
“忠汉则天下纷乱,投魏则天下悉定,你这个看不清楚局势的蠢货,枉我舍命保你!”我只觉苦心付诸东流,愤恨至极。
“舍命?”猎利冷笑,“你不过也是利用我罢了,你们整个曹家,就是为阴谋诡计而生!”
我心中一痛。阴谋诡计,我咀嚼着这四个字。
我把真心捧给他,鱼肠黑剑,秉烛夜读,往事种种,于他看来,竟是皆为利往。他竟敢将我的真心踩碎。
他竟敢认为我只是一个玩弄阴谋诡计的竖子。
“你去死!”
我顿时急火攻心,不容思索地,一剑扎入他的身体。
血色迷蒙了我的眼。我颤抖着扔下剑,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躲避。丝毫没有躲避。
“猎利!”
我托住他的身躯,然而他仍是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