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乐慧12岁。学校门口的花坛,一串红和夹竹桃都开了。空气里有树叶热烘烘的味道。乐慧摘了一串红,吮着花心,丝丝的甜。夹竹桃的花心是什么味道?这样想着,她的鼻腔腻出一股血腥。
乐慧从菜场拐回家。菠菜浸水,鲫鱼开膛,蕃茄放上砧板,土豆排成一列。灶披间四户合用,仅容五六人。下午三时,阳光正浓,三堵窄墙跟烤红薯似的,暖洋洋、黄灿灿。乐慧做完饭,进屋写作业。老师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放学后不要外出。
阳光被窗栅栏分成一条条,缓慢挪动。挪着挪着,这些细长的脚淡了。乐慧打开日光灯,吃了一碗饭。搛的时候,尽量不破坏菜的形状。
吃完,把大木盆摆到屋子中央,到灶披间烧热水。一只灰蛾停在墙壁的油迹上。乐慧伸手扑拍,蛾子颤着翅膀,飞到她身后去。乐慧耸了耸肩,头颈里一片痒,背也跟着痒,接着是胳肢窝,躲了一星期的痒全都钻出来。
乐慧慌慌忙忙擦肥皂时,听到钥匙开门声。
“爸,菜在桌上。”
乐鹏程嗯了一声,走到桌旁。
乐慧将丝瓜巾掩在胸前:“很累吧?”
“是呀,不知道公交师傅要罢工多久。”乐鹏程将包放在椅子里。从下往上看时,他的脸廓畸变成梯形。
屋里忽然静极了。
“阿慧,”乐鹏程的声音抖了一下,“我帮你搓背。”
“不用了,爸。”
乐鹏程蹲下,将黏在乐慧颊上的湿发绕到耳后去,顺势轻揉住她的耳垂。他的动作很慢,眼睛亮晶晶的,眉骨和嘴角都在轻颤,像一只支立在浴盆边的大狼狗。
“阿慧!”
乐慧爆出急促的尖叫。乐鹏程浑身一泠,恍惚地站起来,回桌前坐下。乐慧湿漉漉地披好衣服,爬上床,裹紧被子。片刻之后,乐鹏程捱过来,讪讪道:“作业多吗?”
乐慧摇头。
“做完了?”
摇头。
“不想做?”
乐慧不动,也不吱声。
“那就不做……我也不饿,吃不下饭。”
他打开电视,关掉电灯,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儿,拉乐慧起来。乐慧由他拉着,也靠到墙上。乐鹏程隔着被子,搂住乐慧。湿衣服让乐慧的皮肤发烫。
电视机是一个同事帮忙组装的,买了劣质显像管,图像略略向左倾斜。此刻在播放新闻,一个倾斜的人,在向一辆倾斜的坦克投掷石块。屋里暗极了,乐慧感觉脑袋里有根钻子。黑夜全压在她身上了。
“阿慧,怎么在发抖,冷吗?”乐鹏程转动的前额,在电视的亮斑中反着光。乐慧似乎觉得,只要奋力一击,就能将它粉碎。
乐慧卡着分数线,挤进区重点初中。她不再是三好学生,还交了男朋友。那个卖刀的混混叫六子,不知真实姓名,或许乐慧问过,但忘了。说是卖刀,实则抢钱,挨户敲门,拿刀往门缝里递:刀要吗?刀买吗?哪个敢不要,哪个敢不买。有的甚至扔下钱,连刀都不拿。乐慧就敢不买,头一昂,冲六子大叫:“老—娘—不—买!”这样,他们认识了。
乐鹏程认为,女儿是被她流里流气的同桌带坏的。那个董小武,爸妈离婚了,跟着奶奶过。人聪明,就是不学好,抽烟、赌博、结交社会朋友。乐鹏程找班主任,要求换座位。过了几个月,董小武自己辍学了。
此后不久,乐慧撞见六子和别的女人睡。她抄起六子卖刀的挎包撒出去,负心郎的后背和手臂挨了几家伙,头皮削掉一块。此后他改了行,摆个补胎打气的小摊子,碾好碎玻璃,往拐角一铺,守候过往的冤大头。
乐慧大哭一场。哭完觉得没什么了。给六子写信:“六子,你是个屁,一放就放掉了。老娘不和你玩了,老娘好好学习了。”
乐慧的成绩提升很快,但不稳定。中考时,班主任和乐鹏程都建议填本校高中。乐慧道:“干嘛不搏一下呢,大不了进技校。”她居然发挥超常,进了本区的市重点——爱民中学。这是1993年。
爱民的女生搞小团体,东一堆西一撮,互相看不惯,互相说坏话。不属于小团体的,就更被攻击。乐慧的同桌杨丽,普通中学考来的,也独来独往,乐慧听过女生们议论,说杨丽双目间距过短。乐慧仔细观察,发现确有那么一点。杨丽喜欢聊八卦,没八卦时,就对乐慧爱理不理。
谈恋爱的同学很多。乐慧犯过一次桃花:体育委员严朝晖,当着全班同学面,送了她一支玫瑰。花枯得很快。乐慧将它晒干,夹在书里。蹊跷的是,严朝晖没有进一步表示,甚至似乎躲着她。乐慧心神不定了几天,写了张小纸条,悄悄塞在严朝晖的铅笔盒里。翌日一早,那纸条被钉在黑板报边上。乐慧只留意严朝晖,没有留意同学们的窍窍私笑。她是下午才发现的。她看到她瘦弱而诚恳的纸条,在教室后门的风里,沿着折痕截截颤动,仿佛要飞离钉住它的大头钉。
一个月后,严朝晖和文艺委员孙雯雯好了。孙雯雯喜欢扎双股的麻花辫,额前别个粉红发夹,有点像冯程程。常有高年级的男同学,聚在高一(2)班窗口,哄喊她的名字。严朝晖比孙雯雯高大半个头,当他微笑着俯向她时,乐慧不得不承认,他俩有点般配。
高一下学期。
体育课上,两班男生比篮球,女生观战。严朝晖一抢到球,孙雯雯就欢呼连连。乐慧冷眼瞅了会儿,灌几口白开水,独自回走。
教室门锁着,近走廊的拉窗没关。乐慧攀上窗台,蹬住外墙,脚底突然打滑,卡在了半当中。屋里坐着个男生,回过头来,犹豫道:“要帮忙吗?”乐慧热着脸,不吱声。他过来拽住她的手腕。乐慧扭挤进窗口。当她喘着气整理衣服时,男生默默回到座位上。
下课铃很快响了,班长开门,发现一男一女独处,嘘了一声。他的背后涌进一股喧哗。邻班赢了,严朝晖一边换球鞋,一边痛斥对方耍赖。乐慧回望帮她爬窗的男生,他正一手支着面庞,一手随意翻动桌角的课本,眼皮耷拉着。
上课铃催赶起来。教室里满是酸热的汗臭,一些脑袋伏在课桌上。乐慧问杨丽:“那个新转来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沈立军呀,你连他都不认识。”
沈立军皮肤白晰,脸颊上透着浅淡的血管纹路。乐慧发现,很多人都在注意他。几次有小车到校门口接送,乐慧留意同学的议论,原来那是宝马,值一百多万。沈立军还有高级Walkman和一种叫Zippo的打火机。他看似平淡的衣着,都是最新款的耐克和阿迪达斯。有人拿出时尚杂志,里面的黑人模特穿得和沈立军一样。乐慧偷瞧了一眼。纤长的沈立军,配着名牌运动服,别有一种文雅。
沈立军带来几本昂贵的篮球杂志,放在讲台里供全班取阅。几次体育课后,买来冷饮招待同学。他很快有了几个小跟班,不少女孩写情书、塞纸条。他似乎与前排的钱敏然投缘。钱敏然是孙雯雯的死党。
乐慧经常假装随意地出现在沈立军附近。他去食堂,她也去食堂,他到小卖部,她也到小卖部。沈立军小便,乐慧就在男厕所附近溜达。好几次迎面相遇,乐慧反而不敢直视,瞪着天花板过去。